主题
二十四节气
天山童爷
壹
“六点!六点!六点!”
“一点!一点!一点!”
骰子在碗里骨碌碌地转着,两颗脑袋在碗上方越凑越近,到最后几乎额头碰着额头了。
从这两颗脑袋上面稀疏的白头发来看,加起来起码有一百五十岁了。
终于,骰子停了。
“六点,我赢了!”其中一个嚷道。
“什么?明明是一点!你老花眼!”
“来来来,这位小朋友,你来给看看到底是多少?”第一个老头看到路边有个小姑娘,忙招呼道。
小姑娘还真走过来,一脸没好气的样子。等她走近,老头脸上突然现出尴尬的神色。
“爷爷,奶奶叫你回家吃饭。”
“哎呀!女人真是唠叨,天天就知道吃饭吃饭,男人在外头有正事的嘛!”
小姑娘瞥了一眼碗里的“正事”,没说话,歪了歪嘴。
老头也被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,起身收了骰子,故意大声道:“我到武馆去啦!下午还有课!”
“走吧走吧,洪大教头……”另一个老者拖长声音送行,然后小声嘟哝道,“又赖账。”
洪耀祖抬头挺胸地来到阳春武馆,这是镇上最大的武馆,他在这里教武术快四十年了,送走了一茬茬的学生。
“若要功夫好,最紧要的是内功扎实,今日我们学的内功心法源自逍遥派,现在像这样盘膝而坐,气沉丹田,然后顺手少阳三焦经而上……”洪耀祖一边讲解,一边示范,稀疏的白胡子不停地抖动着。
学生们跟着他做,但都是十几岁的孩子,少不得顽劣地在那边挤眉弄眼,调皮得很。
“不要胡闹!”洪耀祖教鞭敲下去,“练习此内功时,若不专心,走火入魔,就会残疾,一辈子都像现在这般年纪,再长不大!”
洪耀祖说这话半真半假,在幼年老师教他的时候,确实也是这样告诉他的。但是毕竟只是听说,他现在这么说的目的,主要还是为了吓唬和管教那几个孩子。
没想到,有学生叫起来:“真的吗?那我们要赶紧走火入魔,就永远这么大了!”
“你说什么?”洪耀祖被这反应弄得一愣。
“我们才不要变老呢!”
“老了脸上就会有皱纹!”
“还臭烘烘的!”
“还哕唆。”
“还固执!”
“我娘总说要是她一直十五岁多好!”
学生们一下炸开了锅,七嘴八舌地说道。
“安静!安静!”洪耀祖用拳头咚咚咚地敲了三下桌子,镇压了这阵哄闹,板下脸来喝道,“扰乱课堂!都给我罚蹲一个时辰的马步!”
学生们立刻发出抱怨的嘟囔:“臭老头,最古板了”、“总是罚我们”、“隔壁班的林教头哪有这样严……”
但洪耀祖可不会妥协,他瞪大眼睛,喝一声:“再嘟嘟嚷囔,多罚一个时辰!”学生们这才敢怒不敢言,各自默默蹲下。
洪耀祖盯完这一个时辰,才放课走人。然而,若说他达到了目的,心里却又有种无名火气,不知要怎样才能发出来。
谁说老了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不中用了,我,不还是镇子里最大的武馆里最有资历的教头么?
洪耀祖想着,已经走到巷子里一家小门口,门上的朱漆都斑驳剥落了,这里就是他的家。
进了院子,便看到两个孩子在喧闹,男孩子嚷:“看我一招‘潇潇暮雨’!”女孩子喊:“看我‘白虹贯日’破你!”
一朵笑容不自觉地爬上苍老的脸庞。这是他十岁的孙子和八岁的孙女,此外他还有个十六岁的长孙,他们都是有大名的,不过对于老人来说,还是喜欢喊他们的乳名大宝、二宝和小宝。
“你们这是干什么呢?”洪耀祖中气十足地喊道。
“爷爷你知道吗,五年一次的甄选大会就要开始了!”孙子二宝一蹦一跳地跑过来,“我是六扇门总捕头慕容飞鸿!嘿哈!”
众所周知,六扇门查奇案、缉巨盗,门中人既是武林高手,又为朝堂倚重,在江湖和朝廷上都有很高的地位,为不断吸收新鲜血液,每五年他们会面向全国组织一次大会,甄选胆识与能力俱佳者,破格录用为六扇门效力。
“我是白杜若!六扇门中第一美人!”孙女小宝也跑过来,做个美人抚鬓的姿势。
“白杜若已经是老太太啦!”二宝纠正道,“你换个人演好了。”
“不管,那她总是六扇门的第一夫人吧!我要演第一夫人!”小宝坚持维护偶像。
“也不是啦!慕容飞鸿都过世几年了,她哪会还是第一夫人?”
“那,慕容飞鸿也不是总捕头啊!”
“这……”二宝一哽,同样坚持维护心中的英雄,“不管他过世多久,在我心里都是永远的总捕头!”
两个孩子争得面红耳赤,却没留意到洪耀祖听到这两个名字时,脸上闪过了一丝古怪的神色。
“想当年啊,爷爷差点参加了六扇门的大会……”他笑起来,对两个孙儿说。
“又是当年……不要听,不要听,我不要听……”二宝捂起耳朵,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,跑开了。
“爷爷认识他们,当年他们还是爷爷的同学呢。”老头只好转向孙女。
“谁?”
“慕容飞鸿和白杜若。”
“爷爷又在吹牛!”小宝翻了个大白眼,“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啦!爷爷只是这个小镇子上的武馆教头,怎么可能认识前六扇门主和夫人!”
说着,小宝也跑开去,继续和哥哥玩他们的扮演游戏了。
洪耀祖立在那里,想说点什么,但终究没说出来,啐一口浓厚的唾沫,拔脚往里走了。
他从院子往里穿过堂屋,刚想照常大声喊一句我回来了,却听见屋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。很嘈杂,细听一下,大约是儿子、儿媳在叨念他们十六岁的大孙子。
“大宝啊,你也这么大了,还每天在家里闲晃,怎么就不知道去找个差事。”
“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已经往家挣钱了。”
“你看隔壁小明,都当上捕快,是公家的人了!”
“隔壁小明怎么了?隔壁小明他爷爷是谁你知道吗?”一直没发出声音的少年激烈地爆发了,“他爷爷放句话,他就吃上公粮,当捕快去了,我呢?”
洪耀祖在门外愣住,这也关他的事?
“你这什么话,是在抱怨你爷爷吗?”老太太的声音传来,看来是孩子的奶奶,他的老妻出来了。
“孩子不是那个意思。”中年男子的声音,是他的儿子洪家旺,但后面儿媳妇又补了一句咕哝:“但孩子说得也没错嘛……”
洪耀祖不知今天犯了什么星,为什么这些窝火的事都凑到一天?他听到这里,一脚踹开门,口中骂骂咧咧,手里攥着鞋底,便冲了进去。
“老子多余生你们一老一小两个小畜生!老子走镖去东北,尿泡尿都结成冰疙瘩!穿云南的大林子,瘴气毒死了一半的人!这么打拼是为了谁?”
屋里一时乱成一团,两代儿子四处逃窜,两代媳妇儿哭天喊地。
老太太试图拦腰抱住发狂的丈夫:“老头子!别跟孩子一般见识,看我的面子……”
“看你面子?老子会这样还不是因为你!”洪耀祖一边扒着扣在他腰上的手指,一边失控地喊道。
但喊出这句话,他突然感到腰上的手指松开了。他回头望去,他的妻子有些失神地跌坐在地上。 儿子立刻冲过去抱住自己的母亲,并冲洪耀祖吼道:“就算你是我爹,也不能这么对我娘!你走镖不在家的那些日子,家里什么能指望上你?全家老小快十张嘴都等着娘亲她一个人伺候,回来还看不到你的好脸色,现在你还这么说,你怎么能这么对她!”
儿媳妇和长孙很快站在儿子和老妻身后,争吵惊动了院子里的孙辈,他们这时也都跑进来,呜呜地哭着抱住奶奶。
似乎一家人都在同仇敌忾地与他对垒。洪耀祖气得浑身发抖,举起鞋底,可又再没力打下去,最终丢下一句:“行,行,你们都对!老子错,行了吧!”
说完,他转身大踏步走出了那朱漆斑驳的门。
洪耀祖走在路上,突然下起了雨,把他灰黑色的老头衫打湿得一块块的。但心里的汹涌让他顾不上,抹一把脸,继续快步走着。
老家伙……没用的老家伙……小镇子上的武馆教头。
天下第一的甄选大会……六扇门总捕头……传说一样的人物。
我说的话,你们都不听!
我说的话,你们听了也不信!
但我就是天生这样满脸皱纹、老眼昏花吗?我就没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候吗?
我认识慕容飞鸿—一岂止认识,他的人生,或许本应是我的!
六十年,弹指一挥间,快六十年了。
“耀祖师兄。”后山的花海中跑出的女孩子,明媚更胜春日,手里还拿着一束野杜鹃,“这次武林大会,掌门给你和慕容师兄都报上名了。你们可要好好发挥,别丢了逍遥派的脸面。”
“那是自然,但我们毕竟是后生晚辈,不知里面有什么前辈高人,说不定很快就被刷下来了。”耀祖笑着答道,此时的他身量已经长满,脸上却稚气未脱,金冠束发。春衫轻薄,笑起来单边有一个酒窝。
“不会的,耀祖师兄,师父说你和慕容师兄都是几十年难遇的好根骨。他老人家又那么用心教你们,他还说,说不定能看见你们会师决赛呢。”
“是么,那希望承他老人家吉言。”耀祖一笑,“若是我们俩都进了决赛,你又支持谁赢呢?”
女孩子脸上一红,张了张嘴,低下头去玩着手里的花瓣:“你们都是我的师兄,我哪有偏向谁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叫我耀祖师兄,叫他慕容师兄?一个名,一个姓,可是有远近的呢。”
“那……那……因为你名字俗气,我特别叫着好玩的!哼!”女孩一抬头,道。
“有那么……俗……么?”这下轮到耀祖抓了抓后脑勺,嘟哝着。
“有!光咱们派,叫什么耀祖的就有六个,掌门一叫‘耀祖’,六个一起‘哎’。”
“那你说,叫什么好?”
“我哪知道,我又不是你爹娘,我要是,就给你起个名叫‘洪彤彤’,保证没人重名。”
“你这是寻我开心啊!”耀祖作势要掐,女孩子忙嘻嘻哈哈地往后跑,二人就在后山的花丛里追逐起来。
闹了一会儿,都累了,两个人坐下来,耀祖道:“说到爹娘,我爹昨儿来信,说让我回去一趟呢。”
“什么事?”女孩惊道,“没几天大会就要开赛了。”
“不知道,但应该能赶回来。”
“真盼能赶回来吗?”
“应该能。”
“不回来怎么办?”
“那你就嫁给别人好了。”耀祖笑着说完这话,已经跳起来,预防女孩在身后一路追打。
那时的他却怎么也想不到,一语成谶……
家里,儿子和儿媳收拾着一地鸡毛。
“爹就那么跑出去了,不会有事吧?”儿媳捡着地上的瓷片,小声问。
“有什么事?他硬朗得很。”儿子没好气地道,“比起他,我还更担心咱娘。娘心底里头,最担心的就是爹怨恨她,他还要把那种话说出来。”
“怨恨?”
儿子叹口气,压低声音:“爹娘的事,我们做小辈的不好掺和,但我小时听说,娘原本不是要嫁给爹的。”
“啊,那是?”儿媳第一次听说这陈年往事,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爹上头有个大哥,娘原本是与他订婚的,没想到还没成婚,那大伯突然去世了。所以才嫁给咱爹。”
儿媳点了下头:“这也是咱们这里的风俗呀。不然这叫做望门寡,再嫁别家,连那些个年纪大、残疾的都不肯收,不是害了人一生。何况咱家老太爷跟娘亲家里的老爷还是世交。”
“是啊,但是爹不这么想啊!听说当时闹得厉害,我爷爷是软硬兼施,全家一起出动,才让爹接受这门亲事。爹当时要参加一个什么武林大会,五年一次的,都没让他去。”
“那倒是可惜了,不过五年之后不是还有机会嘛?”
“但是你知道,接下来我爷爷替人担保,结果出事欠了一大笔钱,爷爷也气得中风了。全家担子就在我爹娘身上,我爹把他那些当作宝贝的剑全都当了,天天在外头跑镖家都不着,这样哪还能去参加什么大会。”
“唉,这么说爹也不容易。”
“他是不容易,但也不能那么说咱娘啊,娘的辛苦只比他多不比他少,他不在家的时候,娘上要伺候瘫痪的老人,下要照顾刚出生的孩子,里要维持一家和气,外还要找活计赚钱。我小时候都不记得爹的样子,可总记得,娘的房里夜夜亮着一盏小油灯,弯着腰在那里给人缝补……”儿子说到这里,眼圈都红了,“可是这样,爹还看不到她的好,总在心里记恨,觉得是娘毁了他的人生和梦想似的。我这个做儿子的,也只能在心里为娘鸣不平。”
儿媳默默点了点头,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但是这天都快黑了,咱们还是出去找找爹吧,不然他住哪里呢?”
“他能去哪,还不是武馆?”
正说着,响起一阵敲门声。
“我就说爹是火炭脾气,来得快去得也快。”儿子说着,擦擦手去开门,然而却愣住了,门口是武馆的金馆长。
“老洪回来了吗?”馆长问。
“没有,我们还以为他去您那里了。”儿子与媳妇对看一眼,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“哎呀……这可怎么办……这怪我了……”馆长把手搓来搓去地说道。
“怎么了吗?”
“这个……因为很多学生家长反映,老洪年纪大了……他刚来找我,我就跟他商量……”
“你把我爹辞退了?”儿子打断他,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几度。
“这……也不能这么说……我也希望他能在家享享清福……而且,我有给他一大笔银子,是我们武馆有史以来给退休师傅最多的呀……”
“那他怎么说?”
“就是因为他的反应有点不对劲……他那么不服输的人,我以为他要跳起来骂人呢。没想到,他拿到钱,呆呆地就走了……”馆长抓耳挠腮的,“我有点担心他,毕竟四十年的感情啦……”
洪家的儿子一甩手,招呼家人:“那还等什么,赶紧去找啊!”
河边,河水浸湿了洪耀祖的破口布鞋,沙滩上都是一个个深深的脚窝。
什么叫年纪大了,我还这么能打,不是吗?
“轰、轰、轰”三道掌风掠出去,河面激起三处两尺多高的浪花,带着几尾小鱼飞溅到河滩上。
然而之后,洪耀祖就扶住了肩膀。
其实几十年都没全力打过了,教那些小孩子,能用几分真章。此时大量真气一动,反激起风湿的老毛病来,肩头刺痛不已。
他抹了抹头上的汗,颓然坐下,脱下脚上的鞋,把从破口进入的沙子倒出来,但又没急着穿回去,而是拿在手里盯着,嘴里碎碎念叨:“破喽破喽,不要你喽。”
前半生的记忆,不由自主地不断浮现在他脑中。
他还记得,身不由己地成亲后,乡亲们都来祝贺他找了个贤惠女子,他眼前,却只晃着白杜若的面容。
他还记得,慕容飞鸿夺魁的消息传来,他撕肝裂肺地吼叫不甘。
但那时他还雄心壮志,不就是五年吗,五年后京城再见。他要向天下证明,慕容可以的,他洪耀祖也可以。他还要向白杜若解释,给她一个交代,不是他无情无义地落跑。
没想到,世事无常。五年中,父亲突然中风,母亲跟着重病,他第一个孩子又出生,谈什么豪情,谈什么梦想,一文钱五斗米,摧折英雄。
他试过去应征护院,试过去街头卖艺,最后为了多挣钱,还是去了镖局,接那种最险最远的镖。都不记得每次的京城大会,他是浑身是血地厮杀,还是走在深山老林之中。
下一个五年,他岳母离世,再一个五年,长子又夭折……五年又五年,家里的问题像麻线上的疙瘩,总也解不完。
五年与五年之间,他皮肤变得粗粝,脸上少了笑容。从爱使细剑,到常挂着大刀;从连句脏话都不好意思说,到酒桌上吆五喝六;从受尽欺负的菜鸟,到众人口中的“老油条”。
终于有一次,京城大会举办的时候,没有那么多棘手的事情了。他的妻子梅丽给他梳着头发,说:“你还是辞了镖局,到镇里的武馆吧,虽然挣得少些,到底安生,不然孩子们都快不认识你了。”
他看着镜子里脸上的皱纹,沉默了半天,说出一个“嗯”。从此,再不提要去参加大会。
可为什么,他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,到头来,居然全家一起跟他作对?
人老了,就更容易一根筋,他回忆着这些,越想越委屈,越想越气恼。突然,只感到一股真气逆经络而行,在身体中乱蹿。
这一下洪耀祖可吓得不轻,他是练家子,心里明白,先前被雨水淋湿,刚才又大用掌法,一动一静,一寒一热,本是武家大忌,加之方才种种想法,心魔难止。他,这是要走火入魔!
他强制运功,想要压制这股真气,但已经压制不住。手脚一会儿冰寒似铁,一会儿红热汗流,整个人抽搐不停,终于倒在地上。
完了,不会就这么见阎王了吧?这是他清醒时闪过的最后一个想法,接着,便真的昏迷过去,听天由命。
等洪耀祖醒来,吓了一跳,日头已经老高,镇上市集的吆喝声、牛马行路的摇铃声,都大老远地传来了。
他忙一咕噜起身,用衣襟擦擦头脸,往大路上回去。
镇子不大,所以大部分人都是点头之交,他满以为走不出几步,就会有熟人邻居上前对他说“老洪你去哪了,昨天你家人都急疯了似的找你”这样的话。
然而走了两条街,不止没有,那些看着眼熟的人竟然个个行色匆匆,连个招呼都没跟他打。
“这个不孝子肯定都没出来找我!”他在心中恨恨道。 他硬脾气上来,索性也不往家走,晃到镇口,真真看见了熟人——那个总跟他耍钱的老魏,此时跟老卢正捧着碗玩骰子呢。
“六点!六点!六点!”
“一点!一点!一点!”
“六点来了!”
“胡说,是一点!”
“来来来,这到底是个几点,小兄弟你给看看。”老魏看他站在身后,就招呼他。
“这明明是个四点,”洪耀祖道,“这有什么看不清的。”
但他旋即感到有什么不对——“老魏你叫我什么?”
“小兄弟啊,怎么了?”
“你有病吧!”洪耀祖忍不住在他肩上拍了一拳。
“啊——你这小兄弟,怎么打人哪?老夫又不认识你!”
“你再说一遍,你不认识我?”老洪凑过去,他搞不懂老魏是犯了神经还是在开玩笑,可看老魏一脸错愕的表情,又怎么都觉得不是装的。
这时,他的余光溜到装骰子的铜碗上,移回来,又唰地整个望下去。
铜碗光亮,上面赫然映着一张皮肤光洁、五官俊朗、笑起来单边有一个酒窝的脸孔……
“你是谁啊?”
“我是老洪啊!咱们邻居二十年啦!”
“黄毛小子,闲着没事跟老子开玩笑!”
看着老李拂袖而去的背影,洪耀祖一屁股坐在地上,那地上有一摊水洼,映出不到二十岁的脸孔。
这是他的家门口,可此时他不能进自己的家——如果进去,肯定也是得到跟刚才一样的待遇——怎么跟儿子孙子解释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爷爷?
搞什么,搞什么?他懊恼地抓住头发。一会又掐自己,很痛,不是在做梦。
难道说,真是传说中的事情应到他身上,练的那劳什子内功,走火入魔后整个人就变回年轻时的样貌了?
可这不是害死我了,毁了我的生活吗?住了二十年的邻居不认识我,工作了四十年的武馆馆长不认识我,家里人也不认识我,要我怎么办,去哪里呢?
不行,不能急,不能急。他往太阳穴上点了点清凉油,心说好好想想,总应该有变回去的方法。
一顿饭工夫,还真被他想起了一条线索:县城里,有间藏书楼,他做武馆教头的时候,见过里头有一本《武林异闻录》,他隐约记得上面提过一个逍遥派的前辈返老还童的事。
事不宜迟,说去就去。洪耀祖立刻动身,赶往县城。
到达县城时,已经是晚上,藏书楼关了门。可洪耀祖心急如焚,多等一刻都觉得难熬。于是对着楼门拜一拜,念一句“窃书不算偷”,趁夜色,一使轻功,便跃上楼去。在楼里翻箱倒柜到三更,还真给他找到了那本书,赶紧夹着书下来,借着东方鱼肚白色,在路边开始读。
“开元初年,有逍遥派弟子李氏,走火入魔,再不得长大,年近耄耋,貌如孩童。后因故与人争斗,元气大伤,功力尽丧,一夜之间,复为鸡皮鹤发之老人。江湖人士皆称奇,为一时之异闻怪事。”
洪耀祖看完,感到心头一盆冷水浇下:这样来说,要想变回原样,除非是有什么事大伤了元气。他想变回去,但可不愿意失去数十年武功啊。
正在天人交战之际,耳边突然有人跟他说话。
“喂,小兄弟,让让,我们要开门啦。”
洪耀祖抬起头看,忙跳起来,原来他坐在人家衣料店的门槛上,是店里的老板娘对他讲话。
“哎哟,这位小兄弟,长这么俊俏,怎么穿成这样!”胖乎乎的老板娘一笑,眼睛眯缝起来。
洪耀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,灰黑色打了补丁的长衫、方口布鞋,满大街老头都这么穿,但他旋即想起来,自己现在不是个老头了。
“来来来小兄弟,大姐给你选一件,这么早开张生意,算你便宜点。”老板娘热情招呼,几乎算是拉拽般地把他拖进店里。
“这件怎么样?”
“这么红,像话吗?”
“哎呀,包你穿着好看,现在年轻人都这么穿。”老板娘把外套披在他身上,并把镜子扭过来。
洪耀祖看着镜子,突然就呆住了。
这种鲜跳的颜色他绕着走已经几十年了,如果他还是那副鹤发鸡皮的样子,这件衣服确实不像话,但配上现在的躯体和面庞,真是说不出的合适,显得他英俊挺拔,精神抖擞。
“我就说好看嘛,哎呀,我年轻时去京城,见过什么甄选大会选出来的小伙子,也不过这个样子哟。”老板娘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道。
说者无意听者有心,一个之前从未出现的念头突然飞入洪耀祖脑海。
返老还童,没人认识,是不是说,他可以有一个全新的人生了?
他低头看手,手上没有那些粗糙枯皱的老皮,撸起裤管瞧腿,腿上没了那些曲张鼓凸的血管。抡抡肩膀,肩上不再有风湿的刺痛——这些,可都是困扰他多年的老病根。
刚才他还在想,怎么变回去,怎么让家人认识自己,可现在他发现,为什么要变回去?为那惹他生气的子孙、将他扫地出门的馆长,还是那老胳膊、老腿下雨天就发作的风湿?
还记得,听说白杜若的婚讯,像重锤击在胸口那样无法呼吸。
多少次,听说慕容飞鸿的风光,他感慨那本是属于他的人生,可是,连感慨都那么渺小,无人倾听。
现在,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!那些被葬送了的人生和梦想,都还可以去追求!这是老天爷偏爱他,给的机会啊!
这是个颠覆性的想法,但一旦出现,便牢牢占据他整个心房,再没办法驱赶出去。
他摸了摸钱袋,是的,里面鼓鼓囊囊,正是金馆长给他的一大笔银子。
外边酒旗招摇,城墙上贴着官府出的甄选大会告示,告示下三三两两的孩童骑着竹马拿着木剑在比画,如此盛会,影响力甚至波及到县城来了。
那么,还等什么,就出发吧!
贰
洪耀祖日夜兼程,走马进京。这一路,他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真的变得年轻了,不眠不休,白天还能精神抖擞,路过秦楼楚馆,楼上的姑娘居然远远拿红丝巾冲他招摇。到京城这一日,他更是心潮起伏,感慨万千,有三十年没有进京了,红墙黄瓦,钟鼓依旧,但想想人生际遇,物是人非,唏嘘不已。
闲话不提,甄选大会既是江湖又是朝廷盛事,在京城早已街谈巷议,成为大热话题。洪耀祖依稀记得,大会的规矩原是这样:采取“破题”式,由主考方,也就是六扇门出题,所出题目有破案,有寻物,有找人,不一而定。参试者也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只要不违反律法,找出答案,便可通过测试。当然,说起来轻松,实则题目都是经反复推敲,模拟真实案情制定,难度往往很大,一人之力常无法完成,因此后来放宽限制,可由五人以内结成搭档,各展长处,完成任务。
今日下午,就是颁布试题的时候了,洪耀祖心情复杂,在路边随便吃了点东西,便在将要颁布试题的广场附近一直兜兜转转。
就在这时,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的说话声,说话的好像是年轻人。
洪耀祖抬头,这是一条僻静幽暗的巷子。在他的小镇上,他听说过一些坏学生常会挑这种地方做威吓抢夺的事情,难道京城也是如此?
果不其然,那声音很快更清楚了些。
“乡巴佬,让你们知道,这是小爷我的地盘。”
“借哥哥们几个钱花花呗。”
“你们滚开!”
这四个字像一道雷打进洪耀祖的脑子——这声音也太熟悉了,不是他宝贝孙子洪大宝吗!
他一个咕噜翻起身,脚踏凌波地就过去了,不看不知道,一看吓一跳,居然真是大宝,还不止大宝,连十岁的二宝和八岁的小宝也在。他们风尘仆仆,背着包袱,外头一围是四五个小混混。
当时洪耀祖立刻气冲顶门,大喝一声:“住手!”
这一喝中气十足,响彻云霄,把几个混混吓得平地一歪。但他们转过头来,发现也不过是个比他们大不了两岁的年轻人,便又恢复嘻皮笑脸的样子。
“哎哟哟,这哪来的土包子,跑出来见义勇为啦?”说着带头那个居然把手指伸上来了,要戳洪耀祖的脑门。
可没想到,那带头的手伸到一半,就像被铁钳钳住了,弯折向后,口中同时发出惨叫。
洪耀祖一招六阳掌劈在带头的鼻子上:“几个臭小子,看着就叫人火大!你那裤子肥得裤裆快拖地了,这叫裤子吗?”然后又一式折梅手,揪住第二个混混的头发,“你头发搞的什么颜色?你家是开染坊的吗?”然后他要打第三个,巴掌到空中突然停下来,“哎哟!你居然是个女娃娃,穿得衣不蔽体的,不守妇道!”说着,他将第四个的一身绫罗扯下来,踏凌波微步,啪啪啪几下全裹在第三个的身上,如个粽子一般。
好汉不吃眼前亏,见此情形,混混们全都争先恐后连滚带爬地逃出他的视线。
旁边三个孩子呆站着,看得目瞪口呆,然后大宝看二宝,二宝看小宝,小宝咕哝着说:“这个大哥哥看着挺年轻,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啊?”
洪耀祖收拾了混混,赶快去安抚宝贝孙子们:“大宝,你没事吧?二宝,没吓着吧?小宝,你别哭啊!”
几个孩子对看一眼,大宝一脸诧异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?”
“啊……”洪耀祖张着嘴,一口气哽到喉咙中,愣了几秒,才眼珠转动,“我、我听你们刚才互相喊来着。”
“是吗?我怎么不记得了。”大宝将信将疑,起来拍拍灰,转向另外两个小朋友,“你们喊了吗?”
但他发现两个弟妹其实这会完全没理他,而是欢欣鼓舞,围着洪耀祖:“大哥哥,你好厉害啊!”
洪耀祖被这句“大哥哥”叫得一愣,但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样子,片刻间,心里却是诸多念头闪现。
在刚发现自己返老还童的时候,他一度非常发愁家里人不认识自己了怎么办,但后来,整颗心偏向另一种想法:过去的一生,家庭、责任、亲人都是他背上的沉重枷锁,他感到不是在为自己而活,多少次他梦见自己去参加了当年的甄选大会,醒来却是一场空。所以,现在老天给他这个机会,让他飞向曾经失去的自由和梦想,他决不应该再错过。
想到这里,他收拾心情,故作若无其事地道:“你们……看你们不像本地人,到京城来做什么?”
“我们是来……”小宝说了半句话,却被大宝从中截断了:“我们,是来参加甄选大会的。”
洪耀祖一听,心中刚才的温柔情绪一下冷却大半,怒将起来,心想:你们爷爷都不见了,还有心思来参加甄选大会。
但旋即他又想,罢了罢了,既然自己已经如重生一般,他们如何,也不与自己相干。
“这位兄台,”大宝突然向他拱手,“你武功这么好,一定也是来参加大会的吧。你人又仗义,不如我们一起。人多力量大,答题过关的可能性也大些。”
“不了,不了。”洪耀祖一惊,下意识地摇手推脱。
“兄台是担心我们拖累你吗?”大宝又道,虽然还有几分强装成熟的生涩,但语气用词倒也像个行走江湖的人了,颇让洪耀祖意外,“不必担心,在下虽然年轻,却也从小习武,两个弟妹聪明伶俐,即使帮不上太多忙,也决不会碍事。”
“不,在下独来独往惯了,你们、你们还是另找他人吧!”洪耀祖硬起心肠:决不能与“前世”再多做牵绊了!
说完,他一甩袍袖,扭身就走——虽然走得有些狼狈,才几步就被石子绊了个趔趄,起身却还是没有回头,一路消失在巷口。
下午公布初试试题,广场上人山人海,洪耀祖却有些神不守舍:按往年公布试题的规矩,六扇门门主夫人常常会跟随出场,他好想看看白杜若如今变成了什么样。可今年,已经换了新门主并带着他的夫人出面,白杜若作为前门主夫人没有出现。一群官家衙役宣读了试题,隆重有余却官话连篇,令他怅然若失。
不过不管怎样.试题总是要听的。今年的试题是寻物,官差破开封蜡,展开红纸,上头赫然一个大字:碗。
“这是什么题目?要碗的话,咱们家也有十来个。”看到这个题目,旁边两个绿衣服的年轻人立刻开始议论。
“笨,怎么会是咱们家那种,六扇门要的必定是宝物。比如几十年前,就曾经有道寻物题,标题是‘壶’,结果答案是从皇宫里借来的紫玉鎏金壶,价值连城啊。你要当捕头,本来就会常遇到这种追寻失踪宝物的案情,自然也要有识别的能力。”
说得没错,洪耀祖心道:几十年前那道题,就是慕容飞鸿和白杜若合力破解了。
“那大家要怎么找呢?”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继续说。
“各凭本事喽,但既然是考题,总不会藏在皇宫大内这样大多数人进都进不去的地方,六扇门也会故意流出一些线索,考察的就是你的分析能力。”
“好了好了,你哕唆那么多,关键是我们现在去哪找呢?”
“这……”
洪耀祖转过身,没有再听下去,年轻小伙子看似什么都知道,却八成都是从书上看来的,书上没写的就难住了,他这种老江湖可不一样。
找宝物,当然是去当铺了——当铺是最便利的销赃之处,所以若宝物失窃,第一件事就是是盘查城里各处的当铺,这是做镖师的时候,老镖头最初传授的经验。
说做就做,洪耀祖打听出京城共有十二家当铺,他挨家去问,到第十一家了,都没什么看着像样的东西。
难道这路子不对?洪耀祖心说,但已经到了最后一家的门前,叫永兴当铺,便进去看看。
这一家当铺比起其他的,位置偏僻,门脸也小,冷冷清清的。洪耀祖叫了几声没人应,正要推门而入,突然间,朱漆门上搭上另一只袅娜纤手,也要推门。
他差点握到那只手,忙收回来,准备点头致歉。那人自然也转过来,四目相对之间。洪耀祖彻底懵了。
那是个女孩子,皮肤白皙,嘴角含笑,明媚如同春日,可他的惊讶,并不只是因为她的美,而是,她跟年轻时的白杜若长得简直一模一样!
对方看见他,也愣了一下,但很快笑起来:“这位小哥,这身打扮,这个时间来这里。你也是来找‘碗’的吧?”
洪耀祖回过神来,暗叹几十年过去了,天下面目相似者又何其多。于是强自压下狂跳的心情,镇定回应:“明人不说暗话,姑娘既然看出来,在下自然也不否认了。”
“是也无妨,想完成甄选大会的任务,一个人往往应付不来,看你知道到当铺来找,便是有些江湖经验的,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如何?”姑娘说着,已经大方自我介绍,“我姓杜,单名一个若字。”
听到她叫杜若,洪耀祖心头更是一番波澜。但表面上努力保持平静,欣然应允。但二人还没说几句话,突听当铺里面尖叫连天,哭爹喊娘,吓得两人一跳。
二人忙冲进去,只见掌柜的拿着铁条,正四处追打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徒,学徒叫得像杀猪一样。
洪耀祖一时急公好义之心大起,喝道:“住手!他一个孩子家,你要打死他吗?”
掌柜的抬头,气急败坏:“你一个外人,知道什么?我们一家老小,都要被他害死了!”
杜若看他们神情,猜知了七八分,插言道:“莫不是他自作主张,收错了东西?”
“可不是吗!今儿老朝奉不在,他一个学徒,居然也敢自己做主!”掌柜的气得说不下去,指着学徒,“你、你、你,自己说!”
小学徒抽抽噎噎的,不敢不从,拿出一个用布层层包着的东西,边哭边道:“今儿……有个天杀的来当这东西,说是大前朝的古物,我一不小心就给收下了。”
“你给他当了多少钱?”
“一百两银子。”
“一百两!”掌柜的直拍大腿,“我这间小铺本小利微,他收了假货,又给了这么多银子,不是要害我们倒闭,让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?不行,我要把他送官,告他与那当东西之人是一伙的!”
“不是的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”他这一说,小学徒哭得更厉害了。
洪耀祖看他与孙子差不多年纪,哭得可怜,一时恻隐之心大起,道:“你先别慌,东西拿出来我看看。”
学徒闻言,把东西从层层绢布里掏出来,显出一个碗来,上头画着龙纹。
掌柜的看到这里,又忍不住劈头大骂:“你怎么这么笨!五爪金龙、五爪金龙,这上头的龙居然画了六个爪,这么明显的赝品你居然……”
然后他的话被洪耀祖厉声打断了:“等等!给我看看!”
洪耀祖接过那碗,用手里外地触摸,然后眼睛几乎贴在碗身上端详,几个人被他这架势镇住了,大气也不敢出,伸着脖子看他鉴识。
许久,他放下碗,神情变得异常严肃,沉声道:“这碗是真的,大前朝早年烧制的。”
“怎么可能,这位小哥你搞错了吧?”掌柜的道。
“决不会搞错,我走了几十年的镖,见过的宝贝比你们吃过的饭粒还多。”洪耀祖拍着胸脯,一脸豪迈。
“你这小哥,真是吹牛不打草稿,你能几岁,就走了几十年的镖!”掌柜的丢了一个大白眼过来。
洪耀祖脸上一红,意识到说错了话,赶紧找补:“我是说,我从小跟着我爹走镖,那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年啦!嗯,嗯,总而言之,这是个宝物,你看这碗口形似花瓣,称为葵口,这个形制是本朝没有的,烧制的时候是薄胎,碗底下是圈足,更兼这龙的画法,头扁,眼小而有神,每爪上有一处突出的肌肉,这都是当时的特色。”
杜若看他一眼,眼神中似有惊讶又有赞许之意。
“但是,龙有六爪这种低级的错误怎么解释?”掌柜的问。
“一般的龙当然没有六爪,可只有一个人的,有。”
“谁?”
“大前朝的昭烈王。”后头清脆女声,将话头接过去,“他是大前朝的皇族,封昭烈王,何奈人心不足,皇帝在图案上用五爪金龙,他私下便增添一爪给自己,僭越之心已很明显,后来他果然起兵谋反,被当时皇帝派兵镇压。”
“我听说过。”那一直哭泣的小学徒惊得抬起头来,“听说他有一大笔宝藏,后来带着这笔宝藏逃走了,不知道埋在哪里。”
“是有这样的传说,不知是真是假。”洪耀祖道。
“喂喂,你们别在那儿宝藏来宝藏去的,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。”掌柜的凑过来,“你说这是昭烈王随葬的东西,那昭烈王墓都不知道在哪,谁会相信?世人眼中它还是六个爪子的笑话罢了!要我说,还是把当东西那人抓来,把钱要回来才是正理!”
同时,杜若也从后面靠近洪耀祖,低声道:“这只碗,是否就是试题上要找的?若是,就算我们出一百两买下也合适。但我想,难道答案就这么简单?”
洪耀祖又仔细端详了一番,转向杜若:“我想这碗确实是试题要找的,但你拿着它去,不会被判过关。”
“怎么讲?”
“因为按当时的形制,这碗,配有一个碗盖。”洪耀祖用一手将碗端平,“你拿一半去应试,六扇门不但不会让你过关,反而会评判你不识宝物。”
“这么说,我们跟掌柜的也算殊途同归,想找到另一半,非得找到当时来当东西的那个人,对不对?”
“你们说得轻巧。”掌柜的插话,“按你们说的,这东西价值千两都不止,那人只当一百两,说明八成也是偷来的,不识货,专门挑老朝奉·不在的时候来当。那人以为得手,肯定跑了,你怎么可能找得到他?”
掌柜的这番话一出,洪耀祖都愣了一下,确实,人海茫茫,如果找不到当碗的人,这条线索等于完全断了,他们又上哪去找一个小小碗盖呢。
几人沉吟间,杜若突然眼波一动,笑出声来:“放心,解铃还须系铃人,我有办法叫他回来。”
“你知道吗?永兴当最近收了件绝世好物啊。”
“听说叫什么什么碗的?”
“可不是吗,听说值二干两银子!”
“不过可惜啊,被他家小伙计一失手,‘砰’地打碎啦!”
“什么?碎了?”
“哎呀,你的消息落后啦,你看那小伙计几天没露面,今天出来鼻青脸肿的,可不就是挨了打。”
“哎哟哟,这是命里穷,拾得黄金变成铜哟。”
“不说了不说了,我得卖梨去了。”
“好好,我也得挑水去了。”
以上的对话,叽叽喳喳流动在永兴当铺的周围,不论走动的小贩还是纳凉的闲人,没几天,似乎都得到了这个消息。
而当铺外的茶亭里,这几日都坐着几个长衣斗笠的人,正是洪耀祖一行。
“我怎么看不懂,我们要找人,不去四下打探,倒在这里坐着喝茶,难道要等罪犯捆了自己,送上门来说‘把我抓起来’吗?”当铺小学徒拐着脚,来端茶递水,低声问道。
洪耀祖才要开腔回答,杜若已经先笑道:“说得没错,我们就是要等那人自投罗网。”
“怎么可能,我要是那人,早一溜烟跑不见了!”
“最开始,我想他是跑了,但最近,他应该会回来。”杜若耐心回答,
“你也说了,猜测那物件是偷来的,想必当的人也不知道价值。”
“但他一定知道,拿着当票,可以赎当。”一旁洪耀祖插言。
“没错,人心不足,贪欲无尽,按当朝律例,若东西在赎当期内被损坏了,当铺需要赔偿物品原值,他可以借题发挥,再狠狠勒索上千两。你说,他怎么会不来呢?”
学徒听得恍然大悟,但又有些将信将疑:“真的会来吗?我们都等在这三天了。”
“少安毋躁。”
这句话的话音刚落,杜若的指节突然在桌上一敲,目光飞向当铺方.向。
果然,当铺旗子被卷上去,这是掌柜与他们约定的暗号。
洪耀祖大吼一声,第一个冲起来,飞身到了当铺门口,一个落虎式将那门内之人擒住。
“这物件价值千两不止,你却只当一百两,必定是偷来的!”当铺内,洪耀祖踏着太师椅,虎目圆睁,威风凛凛,“本朝律例,盗窃数额达五百两以上者,最高可判死罪!你知道吗?”
“大侠饶命啊!”那来当东西的人看见洪耀祖,接连磕头,看见杜若,又忙磕头,“女侠也饶命啊!小的不该起了贪心,勒索当铺,但这东西真不是偷来的……”
“你再狡辩,现在就把你送官!”杜若双目明亮,语气虽然不重,却不怒而威。
“女侠饶命,听小的解释。”那人叩头不止,“这东西确实是小的捡来的——那一日,小的去走一家偏远亲戚,回来时天降大雨,小的被困在山里,就在一间破庙避雨,突然听见山谷那边一声巨响。等雨停了,小的忙下去看,大概是雨天泥石滑落,陷下一个大坑,散出一些金银冥器,小的看着像富家陵墓,一时财迷,就绕着四周,捡了些东西,就、就……到当铺来当了……”
耀祖心中一跳,与杜若对视一眼,转回来道:“你进了那个陵墓,里面什么样子?”
“那大坑看着很深,小的心里又害怕,天也黑沉,看不清里面,并没进去。”
杜若接过话道:“如果你东西只是捡来的,盗窃之罪可免,但你如何证明说的是实话?你可还能找到那地方?”
“应该可以。”那人脱罪心切,“小的这就带几位大侠去找。”
那当东西的人名叫王兴,洪耀祖等人跟着他一路走到山里,果然所言不虚,荒山野岭中,有一处明显新近塌陷的痕迹。
洪耀祖拨开藤蔓往下探看,虽光线幽微,但依稀可见底下成一宝瓶形状。陡峭的天然石壁形如长长的瓶颈,而再往下明显有人工开凿拓宽的痕迹,形成旷阔瓶肚,别有洞天。地上还有两尊大型石雕,看似镇墓兽的形制。
“看样子是中了。”耀祖抬头,缓缓道,“这陵寝式样风格,真的像昭烈王的。”
“昭烈王陵传说中可是有无数珍宝啊!”那带路的王兴一听,眼睛亮了,就想跳下去。
“莫妄动!”洪耀祖一把拽他回来,用火石点燃布条,缠在长剑上,递下去片刻,火光不灭,才转过身凶道,“这种石窟洞府,年深日久,如果里面积聚毒气,你就是十条小命也没了!”
“看不出来,你这么年轻,江湖经验倒挺老到的。”杜若在后头,两只大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洪耀祖心中一动,多少年了,他总是一个固执、哕唆、好赌的老头,都不记得上次有人夸他是什么时候。没想到,这一夸就来自一个青春少女,而且长得跟他年轻时的恋人一模一样。
但他旋即又在心里骂自己,虽然现在变成这样,但自己清楚是七十多的人了,不能老不正经,对人家小姑娘动心啊。
洪耀祖转回来,还是故作无事,指着王兴对杜若道:“我们不能让他回去散播发现昭陵的消息,何况勒索当铺的事也没了结,不如带着,等我们完成任务后再做处置。”
“大侠饶命,饶命啊。”
“谁又不会伤了你,只要你乖乖不给我们惹事。”杜若瞪他一眼,“若再多嘴,就把你嘴堵起来!”
王兴这才低头唯诺,不敢再说。
于是几人攀着藤蔓降到坑底,洪耀祖更清楚地看到底下的状况。
往上看去,坑底与平地的落差高达三四丈,陡峭的石壁把天空裁成小小一方。再看脚下,是人工铺设雕刻精美的石砖石梯,不过上面多半长满青苔,遮住了原来的纹样。一些石砖的缝隙早有古树的根须伸出,盘根错节。
往前看去,则有两尊巨大的镇墓兽石雕,人面虎身,威猛狰狞,神兽旁边及身上供奉着一些珠宝冥器,二兽守护着两扇紧闭的石门。
洪耀祖正要去推那门,突听上方一阵喧闹。
“有人,我们先避一避。”说着,他拉杜若,躲到大石后面。
谁知,上面喧闹的声音不但并未远去,反而越来越近,乃至听出是几个半大孩童的声音。
“哥,这里果然是个古墓!”
“一定有大宝藏!说不定,要找的什么‘碗’就在里头呢!”
“我们下去看看!”
说着,藤蔓牵动,坠下几个人影来。
洪耀祖看得心惊,无巧不巧,这居然是他那几个宝贝孙儿。
大宝带头,身量已足,稚气未脱,一身蓝衣劲装打扮,倒也显出少年的简练精神;二宝剪着个锅盖头,脾气最急,总是喊打喊杀的;小宝才梳总角,爱笑,但牙还没换完,一笑时总豁牙漏齿。
大宝将弟妹护在身后,就要去推那石门。
看到这里,洪耀祖坐不住了,忙出来喝止:“小心!昭烈王最喜欢密码机关,墓里少不得设置!”
大宝转头看他,先惊后喜:“兄台,你怎么在这儿?我们还真是有缘!”
“有句话叫‘英雄所见略同’嘛。”洪耀祖干笑两声,“你们知道这是哪儿?怎么找到这的?”
“我们去听了甄选大会的题,从小听书里说,宝物一般都在什么古墓之类的地方,我们也是随便乱找,便找到这里来了。”大宝实心答道,“既然这样,我们看来只有一同进去了,如果真找到东西,算咱们两家一起。”
洪耀祖心情仍然矛盾,想要与孙儿亲近的时候总是不得亲近,想要与他们不再牵绊的时候,偏偏又总狭路相逢。
他犹豫间,杜若上来了:“你想什么呢?最多可以五个人结伴,加上他们正好也没差。”
洪耀祖抬头,正对上大宝的眼神,那是完全愣住的眼神。
一缕阳光从藤蔓的缝隙射下,正洒在杜若的脸上,她就那样笑着,大宝就那么看着她,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。
洪耀祖是过来人,明白的,他第一次看见白杜若,也是这个德行。
他心里突然涌起尴尬又奇怪的情绪,眼中总觉得是小孩的孙子,也十六岁了……
好在杜若接着说话,破解了这一瞬的尴尬,她走到石门前:“果然有机关。”
那门中间有一处镂空,里头镶嵌有一道石轮,上面雕刻着汉字数字,用手指探入可以转动,从外头看,仿佛可以在三个空格中填上数字一般。想来这就是石门的锁了。
“可是,好几百年前的机关密码,我们哪知道啊?”二宝在后头,仰着脖子先急了。
“别慌!”杜若上来,“昭烈王那人自视甚高,生前便总爱拿谜题挑战别人,我们找找看,他会不会在现场留有线索。我们先去把那些青苔擦擦。”
几个孩子依言,去把石头上的青苔奋力刮掉,很快,他们便嚷起来。
“我这块砖上刻的羊!”
“我这块是牛!”
“我的是猪。”小宝撅起嘴,“怎么就我的是猪啊!我不要猪!”
“怎么样,你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吗?”那边,杜若凑近耀祖问。
“还没有,在墓穴中有家畜的画像或雕塑,本来就是常情,是希望墓主人把这些带过去,在另一世界继续荣华富贵的意思。”
“但是,我还是觉得这些石砖有不对,”杜若慢慢踱过去,突然道,“这块上是什么?龙?”
“龙显然不是家畜……”她沉吟道,继续踱步,走到另一块前又停下来,“老鼠,也不是家畜。”
“啊?难道说,这墓主人希望身边一直有一群老鼠?”二宝站起来,张大了嘴。
杜若被逗得“扑哧”一笑:“当然不是,这说明刚才我们的推断有问题。”
“这些不是家畜,而是生肖!”大宝把话抢过去,有些表功似的道。
“但是生肖,也不对啊……”小宝掰着手指数起来,“爷爷教过我,一鼠二牛,三虎四兔,五龙六蛇,七马八羊……这里,怎么没有看到老虎,大马和小鸡呢?”
“不对的地方,就是对的地方——你方才数,虎是第几,,马是第几,鸡又是第几?”杜若道。
“三,七,和十!”话音未落,二宝已经急着跑到门前,将这几个数字拨了出来。
果然,一声轰鸣,吓得二宝捂住耳朵,接着只见两扇石门向两边打开,偌大的灰尘从门缝中扑出来,露出一条长而幽深的墓道,从外面看黑洞洞的,好似怪兽张开的大口。无限神秘又令人心生畏惧。
“原来也没多难嘛。”二宝一边咳,一边又要笑要跳,“宝藏,我们来了!”
洪耀祖看着这一切,脸色却很凝重,心中有种莫名的担心,以他的江湖经历,他觉得这决不是趟如此轻松的旅程。
三
墓道幽深,洪耀祖带头,杜若殿后,打起火折子向前行进。火光掩映下,依稀可辨认甬道是非常规整的青砖砌起来的,式样花纹都是大前朝的古朴风格,工艺相当精良。可是稍微高一点的人便要低头伏行,又很憋屈。
不知走了多久,通道渐渐变宽,一片空地呈现在眼前,洪耀祖方才透一口气,直起身看四周。
“是个花园啊!”二宝眼尖,先叫出来。
洪耀祖扫视周围,甚是惊讶,这一处空间看起来是利用山体内天然的石窟所设,处在地下,本应是阴森冷僻之地,可令人惊奇的是居然姹紫嫣红,水声汩汩,芳香缭绕。再仔细看,大路到了这里,又似一个尽头,只有植物郁郁葱葱,等于成了一个死胡同。石壁上则沿天然石脉,被工匠巧雕出四条螭龙,蜿蜒而下,栩栩如生。每条龙口中衔有星豆灯火,照着下面墓室,室内正中立一龙柱,上头同样有一盏圆盘形的长明灯。
洪耀祖心中惊讶,虽然他年轻时走南闯北,也没看过这等异象,他不知水道是如何引入,也不知灯火如何长明百年。看来这昭烈王还真是要把生前的享受都带入冥府。
他未及尽视,忽听二宝感慨:“六扇门为了出道题目,也太下本钱了吧!”
说者无意听者有心,一语惊动洪耀祖,他心中也感到有些纳闷,此地看来是古代王陵不假,但如果真是昭烈王陵被发现,是轰动天下的大事,何况里面还有无数宝物,六扇门纵使位高权重,拿它来做个考题也太大胆了。
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,身后长长一声“咕”打断了思路。
小宝捂着肚子,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大人们:“我饿了……”
“好吧。”洪耀祖转回来,“按我们走的时间,现在估摸是晚上了,难得这里宽敞,我们不如吃喝休息,然后再去寻找机关。”
于是几人坐下来,拿出干粮,边吃边聊。
“我们这么有缘,却到现在还互不了解,何不介绍一下自己?”大宝道。
“就是就是,这位大哥哥,你武功这么好,又什么都懂,是哪里人啊?”小宝过来,笑着扯住洪耀祖的衣裳,连珠炮似的问。
洪耀祖被问得有点蒙,他还真没想过为“重生”的自己设定个出身,此时情急,硬着头皮道:“在下是逍遥派弟子……”
“什么?我今年还去过逍遥派,怎么没见过你呢?”杜若在旁突然插言。
洪耀祖心虚大惊,忙转弯道:“不,应该说,在下曾是逍遥派弟子……”
“那很好啊,后来为什么不是了呢?”
“因为……家里逼婚,我原本有个大哥与人订过亲,没想到,大哥突然不幸早逝,按家乡的规矩,我要娶那没见过面的嫂子。我爹就将我抓回去,硬要我成婚。”
洪耀祖低下头去,几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浮上脑海,却鲜活如同就在昨天一样。
闭塞的乡下,邻居的议论,父亲古板而严肃的面孔:“你不娶也得娶!”母亲的眼泪:“如果你不娶小丽,这叫望门寡,她一辈子都完了……咱不能让乡里戳咱一家脊梁骨……”
“什么,你成亲了?”杜若杏眼一睁,问。
洪耀祖这才一激灵,忙摇手道:“没有,没有,我就是因为不同意,才偷跑出来,来京城参加大会的。”
这是一个与现实相反的答案,但“重生”之后的他,可以做这样的选择了吧?
“原来兄台也有这么不堪的往事,不知道人上了年纪后,是不是都这么爱逼迫别人,又自以为是。”大宝听完,面露怜色,“兄台你不知道,我们三个是兄妹,有个爷爷也是这样子的。”
洪耀祖没想到竟突然说到自己,忙问:“他怎么了?”
“他啊,年轻时走过几年镖,后来就在武馆一直当教头了,开口闭口就是‘当年老子怎样怎样……”’大宝皱起眉头说道。
“老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!”二宝补充。
“老夫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!”小宝跟上,做了一个摸胡子的动作。
“总之啊,听得耳朵都起茧啦!”
“而且,还特别固执,你要跟他讲道理,他讲不过,就开始大小声:‘怎么跟你爷爷说话!不孝顺!’”二宝开始新一轮控诉。
洪耀祖脸上发烫,恼羞成怒,真想大喝一声“你们这群小兔崽子”,但看看现在的衣着,只好强压下去,佯装不知,道:“好歹他应该是一家的顶梁柱,你们这些小孩子,怎么能这么说爷爷呢?”
“也许年轻时挣过几个钱吧。”二宝撇撇嘴,“可后来,肯定都输、光、啦!”
“从我记事起,没事他就上街耍钱。”小宝道,“武馆教头那点薪水,全赔进去了。奶奶劝他,;他还跟奶奶发脾气。”
“奶奶一辈子很不容易,年轻时丈夫一出镖十天半月,她又要伺候公婆,又要养育小孩,又要缝补赚钱,又要操持家事。老来日子好过些,还是那么简朴,我们都很气爷爷不体谅她。”大宝说着,眼圈竟有些微红。
洪耀祖被说得哑口无言,心里说不出是恼火,还是委屈,或是有些愧疚。
不行,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,他忙站起来,拍拍身上尘土:“好了,我们休息够了,该干活了!”
于是众人四处寻找,半晌,杜若手搭凉棚,仰望沿着石壁蜿蜒而下的石刻螭龙,问:“你们觉不觉得,那些龙缺点什么?”
她这一说,众人一起看去,很快,至少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叫出来:“眼睛!”
是的,那些龙每条都眼眶空空,没有一条有眼睛。
“难道是雕刻的师傅忘了刻?”小宝道。
“不可能,俗话说,画龙点睛,如此精雕细刻的作品,怎么可能反忘了最重要的部分,想必这就是解开机关的关键。”洪耀祖道。
“那我们现在就要给龙找眼睛喽?”
“可以这么说,大家各自在这空间里找找看,有什么不对劲之处。”
“要我说啊,”二宝没好气地道,“这个地方整个都不对劲。”
“少抱怨,快去找!”大宝在弟弟头上弹了一个脑崩儿。
洪耀祖自然也去寻觅,但方才儿孙们说的话,在他心头萦绕不去。
他明明在诉说父辈的固执与刚愎,毁了他的人生和梦想,但怎么大宝他们把话接过去的时候那么自然,他突然变成了故事里那个父辈?
他为这个家也操劳一生,放弃了那么多那么多东西,到头来怎么就这么不受人待见?
可是,话说回来,他再怎么顾影自怜,刚才孩子们的话语也像当头棒喝,让他不得不有所反省。
他想起他的妻子,那个细眉细眼,本来或者该成为他大嫂的女人。
她在他眼里,似乎从来都不怎么重要。他走镖回来,似乎饭菜都是自己飞上桌子,出门行前,似乎行李都是自动打包折好。
别人也对他说过妻子的种种好处。但他心里有着疙瘩,感觉是她毁掉了他的爱情与梦想。一点内疚撞上怨气,他就过不去那个槛,总是故意要对她冷淡。
可是此刻,不知是由于他的返老还童,还是被孩子说得无地自容,他竟真的感觉愧对于她,乃至破天荒地有些思念她。
如果当初是与白杜若结为连理,她又是否会像梅丽这样任劳任怨一生呢?
正想着,旁边一声“看这里”打断他的回忆。
洪耀祖看过去,杜若拨开一处花丛,露出一个细而深的石槽,从上探望,能看见底部隐约有两颗圆形珠子。
“小宝,”洪耀祖忙唤道,“你来看看,手能不能伸进去?”
小宝闻声跑过来,很是兴奋的样子,可是尽力将手下探,最终还是沮丧地抬头:“胳膊短,够不到啊。”
“这可如何是好。”洪耀祖皱眉道。
“大哥哥,你听没听过司马光砸缸啊。”一旁二宝突然插话。
“对!”一语惊醒梦中人,杜若在旁,“反其道而行之,往里灌水试试。”
花园中本有水声,几个孩子急吼吼地跑去,有的用手捧,有的用衣襟,将那石槽灌满,果然两颗珠子浮了起来。
大宝急忙把珠子捞起,跑到其中一条龙处,比对一下,果然是眼窝大小,喜道:“一定是了。”说着,将两颗安上。
一秒过去,两秒过去,三秒过去……众人目不转睛盯着,大气也不敢出,结果一点反应也没有。
“竟然不对啊。”大宝抓着脑袋,尴尬赔笑。
“可是,怎么会不对呢,这大小刚好安在眼窝处,如果不是龙眼,这两颗珠子又在这做什么用的呢?”
“给我看看。”杜若接过珠子,在手中掂了掂,脆声道,“既然大小吻合,会不会是材质或者重量的问题?”
洪耀祖本在一边皱眉思索,闻得此言,突然说:“把罗盘拿出来。”
“要罗盘做什么?”大宝还在疑问,杜若却似心有灵犀,笑着拿出,指针蹭地一下指向北方。
“这就对了……”洪耀祖指着指针方向的那条螭龙,“安在它身上试试。”
杜若接过珠子,使出轻功,纵身上去,将两颗珠子安在那龙眼中。
只听“咔”的一声,那龙眼中放出光芒,照耀洞窟,背后似有什么动静,良久,才又安静下来。
洪耀祖这才转身,跟孩子们解释:“你们细看,这五条龙是合五行方位所设,北方属水,所以以水力浮起之珠,必属于北方的那一条龙。”
“大哥哥你好厉害啊!”二宝、小宝争相叫起来。
洪耀祖哭笑不得,心里骂道,你们刚才不还在说我是个固执又没用的老头吗?
几个人分工,按区域各自继续去寻找。不久,二宝在土中挖出两粒石球,安在中央土行龙眼上,小宝也采得两枚青色树果,安于东方木行龙,杜若更是闻香辨位,找到一只丹炉,用火炼出两颗赤丸,安于南方火行龙。
“你这边如何?”洪耀祖看大宝闷闷的,走过来问。
“发现了这个,但弄不出来。”大宝指着一处,道。
洪耀祖看去,那是一处精致景观,仿佛将真实园林微缩数百倍,建在花丛之中,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,青灰瓦片,九曲回廊,无一不惟妙惟肖,巧夺天工。就在回廊内,有两颗银色珠子,看上去可以在回廊内滚动,可是距离回廊的出口尚有很长一段距离,且回廊九曲八弯,如同迷宫,不知如何才能将其取出。
洪耀祖看这结构,灌水肯定是行不通,因为回廊上都是镂空花格,哪里存得住水。他又趴在地上,用力吹气,珠子滚动了些许,但遇到一个转弯,又停在那里,再不动了。
“要不然,将这盆景打碎了,不怕拿不出来。”大宝孩子脾气上来,就去摇晃那景观。
“鲁莽!”洪耀祖忙阻住他,只见那回廊顶部滴下几滴液体,气味刺鼻,好在由于珠子不在原来的位置,才没滴上。
“这是酸液。”洪耀祖用手扇着闻一闻,回头向大宝道,“如果滴在那珠子上,就把珠子毁掉了!”
大宝一缩头,不敢吭声了。
洪耀祖又看一看,道:“你看那珠子底部,可是有些锈迹?”
“是,看来是铁制的珠子,正合金行。”大宝回答。
“想牵动铁珠,何物可行?”
“莫非是,磁石?”大宝一喜,但转而又道,“我们并不曾带得磁石啊。”
洪耀祖白他一眼:“谁说我们没有磁石?”
大宝委屈,将背囊翻找一遍,咕哝道:“真没有啊。”
“走江湖的人,逢山开路遇水搭桥。”洪耀祖把刚才看方向的罗盘拆解开,拿出里头的磁针,“喏,这不就是?”
说着,他用磁极贴着回廊外壁吸附,铁珠登时跟着动起来,贴着回廊壁,顺利被引出出口。
“大哥,我真羡慕你。”大宝看着,突然道。
“羡慕什么?”
“武功这么高,江湖经验又这么丰富,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。”
洪耀祖真想一巴掌掮下去:我不就是你爷爷么!
“杜若会喜欢你,一点也不奇怪。”大宝闷闷的,突然冒出这样一句。不待洪耀祖反应,他自己一扭身,跑掉了。
洪耀祖回过神来,默默念道:“疯了,都疯了。”
这到底是什么情况,他不光是跟孙子称兄道弟,还可能成为孙子潜在的情敌了?
闲话不提,既然五条龙的眼睛都已找到,大家小心地将它们依次安上。当五条龙都被安上双目,整个洞窟突然充满轰鸣巨响,回声震荡。
“小心!”洪耀祖感到脚下地面抖动,忙一手抓住二宝,一手抓住小宝,几个人东倒西歪,站立不稳。
随着机关启动的巨大声响,几人只见天顶的螭龙越升越高——却实际不是螭龙升高,而是整个地面分裂出一片圆台,带着上头的奇花异木,整体向下沉降。难怪到花园这里没有路了,原来路是向下通去的。
等降到平稳,圆台已与另一块地面对接,洪耀祖带领诸人走上去,前方是两扇铜质大门,巍峨高耸,就如地面上城池的城门那样大,令人完全想不到这是十几丈深,不见天日的地下。
而这还不是最令人吃惊的,当一行人靠近,城门突然自动打开了,从开启的缝隙中射出光芒,瞬间将几个人覆盖。
“小心!”洪耀祖睁不开眼,用布衫蒙头,回身护住几个孩子。半晌,才眯缝一点点眼,缓缓回转过去。
随着他转身,慢慢映入眼帘的是极大的一个墓室,地面用琉璃金砖铺成,想来刚才的光芒就是由此而发,地砖设成一个巨大的九宫八卦图案,八卦的中心是一具水晶棺。水晶棺周遭则是各种石像,有侍卫持枪、宫女提灯、太监捧膳,如同一幅宫中一日生活图。而八卦图形向外延伸,每个方位各对应一间耳房,里面各自隐隐有金光散出。
“天啊,真的中了。”杜若喃喃自语,走向八卦图案中央。
一个头戴冲天冠、身穿滚龙袍的男子躺在水晶棺中,身体不知用什么液体浸泡,几百年过去,居然容颜不腐。想来就是传说中的昭烈王。
“我走镖几十年,也没见过这个阵仗。”洪耀祖一直摇头吸气,啧啧称奇,而几个孩子更是被震慑得合不拢嘴,说不出话。
如此发现,这次甄选大会的头名应该是没跑了……洪耀祖心里涌起复杂汹涌的情绪。
没想到,这一次,初战便可扬名立万,抚今追昔,如果想当年,自己没有被迫退出,那门主之位未必是慕容飞鸿的……也罢,过去的事情都不提了,出去之后有的是大展宏图的日子……
洪耀祖又看向杜若,心里不知是酸是甜……“上一世”。有缘无分,这一世又会如何呢?
就在此时,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大叫。
众人吓了一跳,忙转头,只见一个黑影冲向最边缘的耳房。
“那不是当铺抓到的那个王兴吗?”洪耀祖喊一声追过去,众人亦跟随。
等洪耀祖追上,定神看清,也吓了一跳:耳房的门是自然洞开的月亮门,隔老远就可看见里头金银财宝、翡翠明珠堆积如山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王兴此时正扑在宝山上。先前他由于受了杜若的训斥吓唬,一直唯唯诺诺在旁,对破解机关也无甚贡献,只是毫无存在感地跟在后面。现在见到如此宝藏,把持不住,才会如此失态。
“我的亲爹啊,这可发财了啊!”王兴捧起一块银子,看见金子又扔下白银,看见宝石又扔下黄金……抓住大串的珊瑚翡翠,往脖子上套。
“你小心点,这是墓……”杜若忍不住在后头想说什么,却被打断了。
“怕什么,这是无主的财,你们不说,我不说,谁知道。”王兴转过来,“几位大侠小侠高抬贵手,只要分我十分之一,不,百分之一,我下半辈子也发达啦!”,
“你……”大宝看着他转过来的脸,指着他道,语气满是惊惧。
王兴低头,却发现两行鼻血,滴滴答答,洒得满身都是。
“不好,快撤!”洪耀祖大喊一声,几人往外便退。与此同时,只见王兴发作起来,双手抠着喉咙,满地翻滚,不一会儿就静止不动了。
洪耀祖等人看得胆战心惊,面面相觑,许久竟没一人说得出话。
“不,不对,这不是六扇门的考题吗?怎么会真的死人呢?”半晌,二宝才颠三倒四地开口。
“就、就是,就算他心有贪念,也罪不至死,六扇门代表国家执法,在宝物上下毒算怎么回事?”大宝抬头,同样一脸惊恐。
洪耀祖方才兴奋的心情如同被泼下一盆冰水,心头升起极为不祥的预感。早在进这个陵寝时,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对,只是被梦想急切催促,有意无意地忽略了。
“事到如今,我不得不实话实说了。”这时,他们身后,传出女声。
众人闻声,皆转头看向杜若。
“其实,这不是甄选大会的任务。”杜若言语之间,不似方才清越,有低沉自悔之意,“我早知道,但是为考试公平,我不能说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难道,你是六扇门的人?”洪耀祖一惊,问。
“没错,我是。”杜若点头,说下去,“六扇门听到传言,说昭烈王陵可能重现世间,由于这么大一笔宝藏若落到有心人手中,甚至足够起兵谋逆,六扇门便派出人手,开始调查寻找这个王陵了……”
“这么说,你在这里是六扇门的任务,这跟甄选大会的试题不是一回事?我们来到这里,只是个巧合?”大宝睁大眼睛问。
杜若默然,良久,低声道:“我很抱歉”。
“也就是说,现在我们在这里是完全的冒险,有多少毒物机关,能不能出得去,是没有任何保障的,可是这样?”洪耀祖也急起来,厉声道。
杜若说不出话,脖颈微微点了一点。
“我要回家!”那边小宝“哇”地一声,号啕大哭。
洪耀祖咬牙,把小宝一把抱起来:“别哭,哭就脓包了!有我在,只要我没事,包你们也没事!”
说着他又转向杜若:“现在出了人命,还不知道这里头会出什么幺蛾子,咱们先出去再说。”
“是,先出去再说。”孩子们附和着。
“还能原路返回吗?”大宝问。
“不行,你忘了,刚才地面是垂直降下来的,下得来,上不去,我们现在,只能往前走了。”
“是。”杜若补充,“按当时的形制,陵寝是南北通透的,前方理应还有出口!”
于是洪耀祖组织队形,自己打头,杜若殿后,中间是几个孩子,心怀忐忑,却又只能一往无前。
他们匆匆经过六七道月亮门,每扇门背后都是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耳房,可此时没人有心情多看一眼那些宝藏。
跑了不知多久,一道巨大的旋梯出现在他们眼前,梯级都是石刻,盘旋通往上方。
“我就知道,这边必有出口。”洪耀祖难掩激动之情,就要上去。这时,却听身后“咚”的一声。
他急转回来,不由大惊失色,那是小宝,“啪”地一下就栽倒在地,面如金纸。
“大哥,不知怎么,我这里也好难受……”大宝掐着自己的喉咙,勉强向他说话。
“不好,怕是水银……”杜若在最后,用衣袖掩住口鼻,“虽然我们没有直接接触那些涂毒的宝物,但天长日久,毒物挥发……我们跑过来,总不可能不呼吸墓道里的空气。”
“都是我不好,好好找爷爷不好么,非要怂恿你们去参加什么甄选大会……”后头,二宝突然开始抽泣。
洪耀祖心中一动,听得还不明白,但没有时间细问,只一手抱起小宝,慌忙喝道:“你们尽量闭住口鼻经络,随我上来!”
水银乃重浊之气,越往高处,受的影响就越小,几人狼狈地拼命往上攀登,终于在石梯尽头处,又显露出一处稍微宽敞的空间。
洪耀祖打眼一看,这一间墓室不像下面那样金碧辉煌,但也称得上小巧精致,地面天顶上皆是壁画,中间有一石台,三名宫女塑像各自捧一金杯,向上进献。
“有水!”杜若抬头,叫起来。
果然,众人抬头仰望,一边石壁已被浸湿,顺着石壁滴滴答答向下滴水,汇成小小一洼。
“这是雨水!”杜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,众人精神亦为之一振,新近的雨水说明上头就是地面,他们终于有望重见天日。
可洪耀祖还没来得及高兴,“咚”的一声,二宝也栽倒下去。
年纪越小,武功越弱,护住心脉的能力自然也就越弱,别说两个小的,就是大宝,此时也是斜靠在石头上,气若游丝。
洪耀祖看在眼里,心急如焚。
“怎样,有找到出路吗?”他喊道。
“奇怪,这里怎么没有门?”杜若顾不得危险,沿着墙壁,几乎是一路摸过去,时而又敲击几下,却都是实打实的闷响,没有一处有缝隙或空声的。
洪耀祖心头大骇,没有门,难道这里是一条死胡同吗?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就算他能慢慢找破解机关,只怕孩子们等不了。
不行,越是这样越不能慌乱,他强压心神,环顾整个空间。
这房间的壁画都是神仙飞升的场景,身着紫衣、绿衣、橙衣的飞天遍布墙壁,连天顶都是。然后他目光又落到房间中央的雕塑,雕塑手中各自捧着一个金杯,三件金杯各自镶嵌宝石,一个是赤红如火的红玛瑙,一个是湛蓝如海的蓝宝石,一个是金黄剔透的黄翡翠。他看到此处,心中不由一动,说不出有什么地方格格不入。
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,已经听见大宝在身后唤他。他忙转过去,只见孙儿断断续续,向他讲话:“大哥,我学艺不精,害了弟妹,你别管我们了,自己逃命去吧……”说完,便也陷入昏迷。
“别急,我试着帮你们推功过血,或者可以把毒逼出来。”洪耀祖说着,将孙儿双膝盘起,摆开阵式,就要运功。
然而这时,一行字飘入他脑中,让他一激灵。
“元气大伤,功力尽丧,一夜之间,复为鸡皮鹤发之老人”——这是武林异闻录里记载的,像他这样的前例所发生的情况。
他看向手脚,气血充足的颜色,富有弹性的皮肤;看向杜若,修长匀称的背影,亭亭玉立的身姿;看向天顶,只要出得去,就是为六扇门立下大功,前程似锦。
如果运功,他就会立刻失去这一切,变回那个浑身酸臭、固执哕唆、惹人生厌的老头。
他真的要这样做吗?
这时,身后有人轻轻唤他:“耀祖……”
洪耀祖初时不觉,一秒钟后,“噌”地跳了起来。
跟几个孙子在一起,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叫做洪耀祖,而是编了一个假名,那么现在……
他转过头,杜若正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。
“你、你怎么知道我、我叫耀祖?”他磕磕巴巴地问。
杜若嘴角泛起一丝微笑,那笑容极美,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悲怆无奈,淡淡道:“因为,我是白杜若……”
好像一个雷打进洪耀祖脑子里,那些多年多年前的两小无猜、白衣蹁跹、山花明媚、执手笑颜,全都像一幅幅动画,在他心头轮番闪过。
“你也……”许久许久,他说不出别的,只吐出这两个字来。
“应该是跟你一样的情形。”白杜若挤出一丝笑来,“倒好,省得解释。”
“你要给他们推功过血?”片刻,她又接着道,“你知道吗?会变回去。”
“他们……是我孙子……”洪耀祖低头道,有些不敢面对她的眼睛。
“我猜到了。”杜若也低了头,缓缓说了一句,“所以,你要再一次放弃我了吗?”
这一句,好像一柄利剑直插洪耀祖心口,把他钉在墙上,让他张着嘴,嘴唇几开几合,想说什么,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“算啦。”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了一会,还是白杜若抬起头,“没时间叙旧了,我不干扰你做决定。我去找出口的机关。”
说着,她转过身,白色缎带在身后调皮地一甩,步伐甚至有点一蹦一跳,像典型的二十岁少女的身姿。
白杜若走向中央的雕像与石台,显然,她也感觉到这里有些端倪。
她先看石台,那石台上似是一幅画,认得出凌乱的人形和衣饰,看风格似乎与墙上壁画出自同一人之手,但又好像是草图还是什么,没有上色,毫无规则,与恢宏有序的壁画相比,有云泥之别。
难道,这是一张拼图?白杜若突然福至心灵,伸手去推那画面。果不其然,那些画面被格成方块,下头是可以活动的小石板。
可是,即使是拼图,原画是什么?那些凌乱近乎无色的线条,实在是看不清楚。
不对,应该在其他地方还有线索,她抬起头,继续扫视。
年轻的躯体蕴含老到的经验,确是人间最难得的组合。很快,她又将目光锁定在那几尊雕像上。
雕像捧着的杯子怎么看都与背景有些格格不入,难不成,它们是可以取下来的?她咬着嘴唇凝视许久;干脆戴上手套,去扳那三只杯子,没想到,一扳还真给拿了下来。
一丝惊喜闪过,既然杯子可以取下,一定也是一个线索,可是杯子和拼图之间,又有着什么联系呢?
她不禁紧皱眉头,陷入沉思。
另一边,洪耀祖还杲立着,一时感到茫然无措,喉头有说不出的酸涩。回忆仍然像雪片,在他脑海里乱飞。
他还记得,自己仗着盖世的武功,去应征护院,说是逍遥派的弟子、慕容飞鸿的同窗,人家揶揄的口吻:那我们可用不起哟!
他还记得,自己沦落到去街头卖艺,好不容易拉下脸面吆喝了一嗓子,旁边来了一个耍猴戏的,咣咣咣地一敲锣,人们风卷残云一样跑到那边去。
他还记得,自己带着那把从来不让人摸的宝剑,走进当铺,换出几吊铜钱,前面的客人是张屠户,导致那钱上油腥四溢,揣回家的一路几乎令他作呕……
怀才不遇,困于生活,是多么不幸的事啊。
一匹千里马,不能在草原驰骋,为了几石谷糠,变为拉磨的驴子,那种痛苦谁能够知晓?
而今,老天重新给他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,他却要自己放弃吗?
杯子!杯子!杯子能做什么用?
白杜若眉头紧锁,指甲敲着石台,发出轻微的叩叩声。
直到她自语一句:“杯子,可不就是装水的吗?”
想到这里,她心中一动,看向上方,石壁沁下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。
不管了,这种时候,死马也要当活马医。她捧着三个杯子,过去各自接了半杯,返回石台处开始研究。
是将这杯子嵌在拼图某处吗?
不,不行,显然没有合适的凹槽。
那么难道是把水倒在画上?
她试了一下,开始用滴的,后来几乎将一杯水都倾倒在拼图上,然后满怀希望地盯着石台看,希望有什么变化发生。可一秒过去,两秒过去,三秒过去,那画面依然毫无反应。
她沮丧地坐下,看来这个路子还是不对。
老天啊,既然你让我“重生”,又为什么总要拿“前世”的事来牵绊我?洪耀祖心头仍然在剧烈撕扯。
要不然,算了吧?如果能够出去,就可以赶快去找解毒的药物;如果出不去,就算在这里强行推功过血,也不过延缓他们一时半刻的性命而已……
上一世,我已经为家庭付出够多,这一次,为何不能自私一点……
何况,还有白杜若……
一个砝码一个砝码垒上去,他心中的天平渐渐有些倾斜。
就在这时,一直昏迷不醒的大宝突然微微张开眼睛,喉咙颤动,似乎有话要对他说。
洪耀祖一惊,忙过去扶住:“大宝,你撑着!”
大宝用力抓着他的胳膊,喉咙中挤出几不成声的话语:“大哥……我……有事拜托……”
“你说。”
“帮我们……找到……爷爷。”
洪耀祖整个人一震,僵在那里。
“我们……不孝顺……爷爷……气走了。”大宝继续说,“镇子上找遍了……找不到……他以前总说……要到京城参加甄选大会……所以……我们以为……会遇到他……”
洪耀祖感到脸上火烧火燎,他刚才居然想……
“爷爷叫……洪耀祖……跟你差不多高……脾气很硬……走的时候穿灰色的长衫,有两个补丁……方口布鞋……”大宝挣扎着讲下去,“拜托……帮我们找到他……让他回家……”说完这句,少年身体一软,再次陷入昏迷。
“大宝——”洪耀祖喊出这声,整个人跪了下去,一向自命硬颈的他已泪流满面。
“我想,你做好决定了……”不知何时,白杜若出现在他身后。
洪耀祖站起来,面对她,片刻,又低下头:“对不起。”
“不必道歉,.换我,大概也是同样选择。”白杜若笑着回答,声音温柔而痛楚。
“我就说么,老婆孩子什么的,一辈子都像衙门的大枷。”洪耀祖苦笑,“老了老了,还是摘不掉。”
“没错啊,亲人是枷锁。”白杜若亦微笑回应,“可是,是心甘情愿的枷锁……”
说完,她转过去,不再看洪耀祖:“不过,我终于知道你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,已经很开心了。我一定把机关找到解开,你专心运功就好。”
杜……洪耀祖在身后想叫她的名字,可终究没有叫出来,他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背影,自己慢慢坐下。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画面:穿回红袍的精神抖擞,打跑混混的意气风发,再遇杜若的怦然心动,找到陵寝的壮志豪情,水一样流过他的心头,最终恢复平静。
他坐下来,开始运气,口中无声地吐出两个字:“再见。”
白杜若在一边也摒弃一切杂念,专心思考机关。
如果是向拼图上洒水,那一个杯子就好,为什么要给三个?
她把三只杯子拿在手中端详,红玛瑙、蓝宝石、黄翡翠的光泽依次流转,美丽非常。然后又向整间墓室扫视,壁画中的仙女有的衣紫,有的衣碧,有的衣橙,有的持拂尘,有的捧仙桃,有的理云鬓,不一而足,惟妙惟肖,只是不知,与机关有何关系。
可是,等等!
她再度环视房间,发现诸多仙仆,看似多姿多彩,可再仔细看,衣着颜色都是紫、碧、橙三色,换句话说,整个房间的基调都是紫、碧、橙,那么为何唯独这三只杯子,颜色迥异?
紫色由何而来?红与蓝。
碧色由何而来?黄与蓝。
橙色由何而来?红与黄。
想到这里,她似茅塞顿开,重新将杯中接好水,这一次,她将两只杯子的水一同倒下。
说也惊奇。在杯中荡漾之时,那水似乎无色,但红蓝两杯合流而下,洒在画面上,画面便有了反应。初时,好像一点墨汁滴在宣纸上那样,慢慢晕开,继而,颜色蔓延得越来越大片,最后,整个画面的某些部分,呈现极为丰润的紫色,颜色鲜亮,仿佛名家刚刚挥毫而作的作品。
白杜若压制心中的激动,将另两杯也如法炮制。一炷香工夫,画面上呈现了三种主要颜色,与房间里其他壁画相对应。
白杜若十指拨动,将颜色相近的格子先聚到一片,再耐心对好,工作虽然不重,由于极耗心力,手心也是汗津津的。
等完全拼好时,她终于看出,画面是金橙的一轮明月,深碧近蓝的天空,一个紫衣少女立在明月当中。她明显也是仙子,却不像壁画中的那些喜气洋洋,献桃献寿,而是柳眉深蹙,远望忧思。
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”不知怎的,杜若便念出这句诗来。
昭烈王一生聪明自负,晚年却谋反被镇压,虽然逃脱,也是藏身山岭,不敢露头,纵有倾国之富,美女如云,又怎么比得上自由呢。
这时,光从上方普照下来。白杜若仰头看去,是天顶,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向两边撤开。阳光,久违的阳光,就从缝隙中流泻进来。
这光照得她睁不开眼,但她还是那样仰面站着,如同站在瀑布中沐浴。
光瀑之中,她想起来,扭头看向另一边的洪耀祖。
洪耀祖盘膝坐在那里,一手推着一个孩子的后背,孩子头上冒出丝丝烟气,三个人都是背影。
他还是穿着那身大红的袍,后背挺直,但她再确认细看一下,方才还乌黑油亮的头发,此时已经白了。
白杜若若有若无地微笑了一下,转回来,闭上眼睛,继续享受她的光瀑。
尾声
“大宝,慢点!”
少年扭回头,取下嘴里叼着的半个馒头,怨道:“爷爷!今天我第一天去镖局上任,怎么还叫小名呢!”
“好好好,洪天德,你去吧。”洪耀祖挥挥手道。
他侧耳听,另一边的街上,二宝、小宝跟一群孩子混在一起。
“我们这次去京城,看到好大好大的皇陵。”二宝用手比画,“这么大,这么大,不,还要大好多。”
“那是地底下,可是有花园。”小宝补充,“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那么漂亮的花!”
“真的假的啊?”有孩子表示质疑。
“骗你们是小狗!”二宝急切地赌咒,“里面还有好多金银财宝。”
“可是有毒!”小宝补充,“有个人一摸那些珠宝就死了。连我们也就闻了闻都中毒了。”
“是吗?那后来你们怎么办?”听众们问。
“你们知道,京城啊,就是卧虎藏龙,我们遇到一个大哥哥,他特别厉害,看着年纪轻轻的,可是说话办事,好像有几十年江湖经验一样。”二宝运用了一个刚学会不久的成语。
“他走过镖,看到宝物,全都认识是哪朝哪代的。”小宝总在后头附和哥哥,“我们中毒后,就什么也不知道了,后来听说,就是他给我们解的毒。”
“那后来呢,他人呢?”听众又问。
“不知道,我们醒来后,他就不见了。”二宝做出高山仰止的样子,“你·们听说过一句话吧,‘神龙见首不见尾’,江湖大侠,就应该是这个样子。”
听众有的露出羡慕的神情,也有的在质疑中散去了,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移向另一条巷子。
洪耀祖拍了拍长衫上的灰尘,坐下来,身后是朱漆斑驳的大门,石阶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。旁边还有只老野猫,灰底黑花的毛色,趴在那里慵懒而仔细地舔自己的爪子。
“老洪啊!好一阵子没见你了,上哪逍遥去了!”有人走过来,是他的赌友老魏,大嗓门隔条街都听得见。
“可不是吗,你还活着啊!”洪耀祖来了精神,反唇相讥。
“来来来,赌一把,好久没赢你了!”
要是以往,洪耀祖八成会瞪起眼睛,回一句“切,看我杀你个片甲不留!”
可这一次,他脸上只浮现出奇特的笑容,片刻后说:“算了,不玩啦。”
“老头子,吃饭。”门里响起和蔼的女声,推门出来,是一个细眉细眼的老妇,跟老魏打过招呼,颤巍巍地来扶洪耀祖。
于是洪耀祖转身,也搀扶着她的手臂,跨过门槛进去,台阶上,只留下那只懒洋洋的老野猫。远近炊烟袅袅升起,阳光普照。
生活,无论平淡还是壮阔,都在继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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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家·出入局
序
“盗门新一代盗圣,盗号黑羽。其人神出鬼没,是被国际通缉的头号盗窃犯。五年前锋芒初露,七国七盗成名后,至今作案四十八起,每次盗窃都会事先发出盗宝通告,之后便会如盗宝通告所预言,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指定物品盗走。所盗物品或价值连城,或一文不值,作案手段匪夷所思,不留蛛丝马迹。
“墨家弃徒田海康,深得墨名真传,却叛出墨家,加入嚣器门。近年来推陈出新,改造出一批神兵利器,就连兵家锻痴白无邪,都曾对其所造的机关利器表示钦佩,赞不绝口。
“破家唯一传人,张冰毅,精通多家之术。现拜入墨家门下。其身世不详……大姐,你为何要我念这些?”
“柳夜,你念到张冰毅三个字时,音调有些颤。”
“我……我只是想问,这三人,难道有联系?”
“难道,你不觉得……这三人,该有些联系?”
“柳夜愚钝,请大姐明示。”
“黑羽的消息放出后,盗门行事骤然活跃;田海康应了盗门之邀,亲自破解墨家机关。至于那坏到出水儿的人——怕是也该入局了吧。”
柳夜站在柳明月身边,总觉得自大姐和张冰毅见过面后……亦或是张冰毅将柳笑春绑回柳门后,大姐就变得更妩媚、更不可捉摸了。
一
世间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做局者,需入局,又需出局。入局,深入其境,方可探查细节;出局,旁观者清,以便俯瞰宏观。
古有人云:一屋不扫,何以扫天下?便是提醒后人,做大事者,万不可忽略细节。千因万果,瞬息万变,机关算尽,哪怕算失一个细节,便功亏一篑;而满盘棋子,一子落错,亦将全盘皆输。
常人眼中去看百家纷争,只不过是琐碎世事。而江湖老合眼中,便是一个舆论、一个新闻,都透着明争暗斗。
昨日,某个官员被曝光于媒体,今朝,就有微博大v因散布谣言被抓。百姓打开新闻,品头论足,或笑骂或评论,却不知此乃儒法两家正斗得激烈。
墨名放下报纸,叹道:“出台了相关法律,不实信息被网络转发500次以上,就构成罪名。谣言确实少了。”
“嗯,心照不宣,儒家丝毫不示弱,法家刚出台法律,‘某个官员佩戴名表’这一细节,就被舆论揪出。所谓网络舆论监管力度的口号被喊了出来,相关评论性文章也不少。”张冰毅在一旁笑道,“法家讲法律,儒家讲道德。谣言少了,可人心这座天平却没动。有些人畏,有些人恨,与其忧国忧民忧天下,还不如学学道家,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。”
“哦?可那圣贤书,却是儒家编写的吧。”墨名呷了口茶,“纵观华夏五千年历史,各家各派本应乱世兴起,太平盛世而隐归。如今正当盛世,江湖之间却又蠢蠢欲动,不合天道啊。”
“师父,说起天道,却是阴阳家的思想吧。”张冰毅笑道,“战国时期,思想爆发,各种思想撞击融合,这又诞生出各门各派。如今信息时代,人心在各种思想的冲击下,难免不朝三暮四。便是师父您,不去墨守成规,却也念起了天道呢。国人并无信仰,无信仰便不专注,不虔诚。千年前,孔夫子仍是圣人;千年后,谁又能当圣人呢?”
“国人思想,又何须归于单一?有人老实本分,有人崇尚自在,有人恪守原则,有人八面玲珑。百家思想,五千年来,早已铺散开来,我等只不过是个象征,从古流传至今,仅仅是个见证。”巨子笑着指了指殿外的墨子殿,“守的不是思想,便也不必去争。独善其身便好。”
“独善其身……”韩烟自上次易容成张冰毅,抓捕柳笑春之后,便时常精神恍惚,分心走神儿。直到墨名说了个“独善其身”,她才忍不住“扑哧”一笑,“墨爷爷,独善其身是儒家说的,您这么说,是要背叛阵营啊。”
巨子摇头笑而不语,张冰毅亦不再说话。韩烟知自己造次,自嘲了两句,便向巨子道辞,先行离去。
不久,便有墨家弟子来报:“最近城市居民安全报告显示,入户盗窃活动猖獗,我们在二、三线城市推出的加强型防盗锁,已经被第九代锡纸开锁技术破解。就算是寻常大众,都可以在网上轻易购买到这种开锁工具,操作极为简单,原先B级别安全防护锁,用新工具只需要三分钟就可以打开。”
巨子沉默片刻,问道:“你怎么看?”
“以小见大,产业技术上的争斗也开始激化了。盗门进行活动,嚣器门负责研究破解,儒家则借助网络把新的技术普及。国内防盗锁产业走的是平民路线,虽然墨家现今安保研发速度很快,但墨家庶出的嚣器门则乘胜紧追。原先看似是对头关系,实际上却是墨家和嚣器门各得所需,借此不断更新技术,维持产业平衡。但如今,才更新换代的B级加强型防盗锁,不到一个月便被破解,且锡纸开锁的技术直接网络普及,就连淘宝网店都可以购售。这是要打断墨家的产业链呢。”
“哦,有这么严重?”墨名笑问,“未免小题大做了。”
“儒家最善以小扩大,星火燎原,不可不防。”
“那依你之见……”
“嚣器门和盗门已归附儒家,此事需详细调查。”
墨名点头默许后,张冰毅又道:“柳门欠了墨家一个人情,这情报,便向柳门索取吧。”
时日不久,柳门便传来消息,果然嚣器门、盗门正在合作。虽无确切证据证实二者归附儒家,但确实有挑衅墨家之意。
张冰毅分析柳门先后传来的消息证据,不免皱起眉头。他打了两次电话联系柳夜,却总是关机状态,心中思索:“柳门传来的东西,不够细化,各种证据也含糊笼统……是因为怕得罪兵家么?”
与此同时,墨家更多新上市的安保产品均陆续告破,而儒家也借此机会,通过媒体负面报道添油加醋,致使墨家产业受损。
墨名尚且沉得住气,茶杯端得依旧平稳,而墨家弟子遍布天下,各地受到盗门、嚣器门欺辱,不但产品出货量急剧下滑,退货单更是一笔接着一笔。诸弟子敢怒而不敢言,直至流言四起。终于汇聚爆发,群起质问巨子,还要忍让至何时?
墨名放下茶杯,面对巨子殿外数百弟子,叹道:“儒家善于乱心,我墨家守心守意,却依旧是被乱了分寸。也罢。尔等殿外群聚,倒是说说有何想法吧。”
其中一名弟子是某项安保技术的专利人,他申请的国家专利刚投入使用,便被嚣器门破解,盗门看有机可乘,使他名誉利益受损。那弟子此时咬牙切齿:“那嚣器门近年猖獗,只因弃徒田海康兴风作浪。仗着几分聪明,将墨家秘术泄露在外,致使门人受辱。恳请师父下令,将其捉拿回来,严惩不贷,以断后患!”
巨子冷笑:“嚣器门虽为我墨家庶出,却独立存世干百年。海康既为弃徒,他身居何处,为何人效命,亦是他的自由。我墨家上下,小风小浪便坐立不安,成何体统?如今百家争鸣,此事背后另有儒家撑腰,其目的便是蛊惑人心。墨家家业虽大,但绝非是为经商求利。奉劝诸位门人,应守心守意,莫要因小失大,乱了心性。具体事宜,我自会处理。”
墨尚霜和张冰毅也在殿外候着,待众人散去,墨尚霜才叹了口气:“没想到二师兄真的去了嚣器门。”
“你二师兄?来墨家这么久,倒是从未听你提过。”
“二师兄天赋异禀,从小就尽得师父真传,不但聪明,而且能举一反三。记得小时候师父让我们锻炼强光下视物。我练得双目又红又肿,二师兄却做了个墨镜,嘲笑师父不懂得动脑子、想办法,结果被师父骂投机取巧,给狠狠惩罚了一顿。长大之后,二师兄每每标新立异,便被师父责罚。越是这样,师兄便越鄙夷墨家传统,最终与墨家决裂,走前还曾在巨子殿外放言:‘墨家守旧千年,如不能推陈出新,与时俱进,不久势必葬身洪流。’说完扬长而去。师父自小最疼他,他却叛出师门,此事对师父影响甚大。”
张冰毅沉默不语,想起数天前墨名曾言:百家思想,五千年来早已铺散开来,我等只不过是个象征,从古流传至今,仅仅是个见证。或许便与此事有关。但眼下,墨家荣辱事小,依旧沉默只怕会被蚕食。柳门消息又只能提供大概,看来还需抽丝剥茧,亲自去调查一番了。想至此,便拉着墨尚霜向巨子请命:“我在盗门有些朋友,不如便由我深入盗门,查个究竟。”
巨子默认,墨尚霜亦要请命,却被墨名回绝:“你江湖阅历尚浅,盗门门众极广,上至神偷下至毛贼,各种手段你不曾见识,吃亏事小,恐怕还要坏了大局,且在机关城留意冰毅动向,以便接应吧。”
张冰毅简单准备了一下,根据墨家情况,盗门如今在河南一带最为活跃。既然儒家以小见大,那么万事需从小事入手。思至此,便决定动身去古城开封。
开封城不大,是百家及各个门派的基层。虽说是七朝古都,但建国后却逐渐没落,至今时今日,未再形成都市。没有工业、矿业及运输业支撑,仅靠着古都名胜,努力向旅游业发展。
少了繁华喧嚣,汴梁城显得平和且宁静,古式建筑,水系环城,人们的生活节缓奏慢而悠闲。
张冰毅来此,无心古城风景,他的目的很明确—一混入盗门。
真正盗门中人,哪怕是底层,也是有组织、有纪律的团队。新闻报道中习惯把这类人称作盗窃团伙。小团体聚集,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。
盗门这些年充分明白了一个道理,21世纪最贵的是什么?
——人才。
既然是组织,就牵扯到人才引进和选拔。顺物、偷车、开锁这类事,都是小偷小摸,整些小钱,只为谋个生计。这类人群毫无盗窃基础,不足以成大器。人才培养得从娃娃抓起,就算找不到天资聪慧的小孩儿,三十岁以后才入行的,他们也不会要。
就算是被选拔入了门,也要经过相当严格的师门培训。盗门庶出道家,要求五感敏锐。眼疾、耳聪、手快——这些都是基本功。想混入这些团队,首先得牵到线。公交车、商场、车站……人群密集,最适宜盗门收徒、练兵,要牵线,就得从这些地点入手。
张冰毅从火车上下来,留意着四周动向。
人群密集,谁也不会把“贼”字写在脸上,与其在千百人中找贼,倒不如在人群之中找“羊”。
被贼瞄上的,都称作“羊”。盗门基础中要求眼疾,除了能眼观六路,随时辨别周遭是否安全外,更能在人群之中锁定“肥羊”。单单锁定猎物还不够,那双贼眼还必须够“毒”,从“羊”身上找到“下嘴”的部位。
通常的手段,便是划包。有经验的贼,在拥挤的人潮中,通过观察,锁定钱包及贵重物品的部位。他们会看准一个合适的机会,从你身边擦身而过,用指缝间的刀片,神不知鬼不觉地切开衣兜或箱包,把财物顺利纳入囊中。
因为是旅游城市,南来北往的游客也多。大多数人都小心翼翼,紧捂钱包,但亦有游客疏于防范。就比如刚出车站的一个胖子——西装革履,油头满面,穿金戴银,财气外漏,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土豪暴发户,俨然一副天下无贼的打扮。就他这样的,在车上没被狼“下嘴”,那纯属好命,如今羊入狼群……张冰毅仅仅扫了一眼,便知晓,至少有四匹狼,已经盯上他了。
其中一人绕到这胖子身后,人潮涌动,身体碰触中,已摸出钱包位置,趁机用小指甲内藏着的刀片在那胖子的皮包上划了一下——这个手段叫“开线”,动作小不易察觉。
通常皮包较厚,里边又有几层衬子,一次划包难以完成。故此,先用小刀划口,一方面可以探知深浅,另一方面,也方便第二次划开全层取物。完成了这个动作后,他便向其他三人比了个手势,随后悄声离开。那三人心领神会,待这胖子走近,其中二人便忽地争吵起来,不停推打对方,这胖子便和过往行人一起围聚观看热闹。而剩下那贼,右手食指、中指夹着一枚弧形刀片,趁着那胖子专注围观,沿着皮包开线处深入划开,接着手指探入包内,将钱包夹出,揣在自己怀中,对着吵架那二人比了个手势,那二人心领神会,揪揪打打地离去。
前后不过数分钟,那胖子直至被偷,都不曾发现。张冰毅却将整个过程看在眼里,暗笑不语,尾随着盗走钱包的贼走了半条街。
到了一处无人的胡同,那人才掏出钱包,清点钱财。里边有五千多块钱的现金。他数了两遍,从中抽出一千,想了想,又放了回去,只拿走三张,放入自己衣兜。
“只敢私拿三张?偷时胆够大,昧时心太小。”张冰毅的声音忽然传来,只吓得那贼一哆嗦,转头就想跑,却被抢先一步抓住手腕。那贼小指从袖头勾出刀片,一翻手腕,食指和中指夹着就要反割张冰毅的腕,却哪里是张冰毅的对手?刀片还未触到皮肤,便停了手,望着手上被缠着的一圈金丝,好一会才颤声道:“玩、玩丝的……”
“同道(盗)中人。放心,不揭发你。”张冰毅笑着收了金丝。盗门下层有些规矩:比如,盗了钱,不能私贪,只能如数交公换取分成。为防私吞钱财,出去行窃要求分工合作。通常两到四人,主要是负责“开线”、“引羊”、“掏囊”,等到“掏囊”的走掉,“开线”的就又会折返回来,假惺惺地提醒“羊”被盗了,趁机“好心”关切一番,帮着“羊”清点财物时,便从其口中套出所失钱财数目,若是失窃的数目与上交的数目相去太远,那便证明“掏囊”的昧了公钱。
“我就,我就拿三百……”那人沮丧得很,被同道中人抓了现形,还是个玩丝的“大人物”。盗门虽然从古至今群龙无首,但组织严密,设五外堂五内堂,凡事由十堂长老讨论商议,向下各个城市内,又设有分堂。像他们这些“在编普通员工”,大都玩刀片儿。有能耐玩丝的,都是“上层白领”,至少也得是个分堂堂主。
“说了,不揭穿你。我就一散仙儿,最近盗门生意好,想找个单位挂靠一下。你帮我引荐入了堂口,你再多拿几千,也肯定没问题。”张冰毅拍了拍这贼的肩膀,“敢偷,就得敢昧。想做大事儿,就得懂欺上瞒下.要么就一口别吃,要么就一口吃个肚儿肥。”说着,拿过钱包,劈出一半钱来,塞在那小贼兜里。
“这……我不敢……”那小贼感觉衬衣兜中鼓鼓囊囊,生怕被堂口老大发现后严惩。却听张冰毅道:“走吧,你偷的那人一张炫富脸,套不出实话来。按他说的失窃金额,多垫出一倍也不够。”
这人诚惶诚恐,却又不敢得罪“上等贼”,只好半推半就,带着他回到据点。
二
盗门据点在开封市的古城墙内。
开封是四大古都之一,市中心四周除了有护城河外,也有城墙。现存的城墙,保持着元、明时代的建筑风格与规模。解放战争时期,亦曾被改造为防空洞使用,千百年风风雨雨,原先的城墙已是断壁残垣,为维护历史文化名城开封的城市总体风貌,十年前,政府对整个城墙外观做了修葺。五年前,当地盗门占据西城墙内的防空洞,作为秘密会议的聚集地。
绕过护城河,便来到城墙一处。这里人烟稀少,相对偏僻。周遭都’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,住户也是些眼瞎耳聋的可怜老人。
敲了门,对了暗号,洞门便被打开。洞里昏暗,一盏白炽灯在竹竿上挂着,映出十几个人的脸。看门那人脸上有刀疤,被破了相,看到除了本门弟子外,还有一个陌生人跟着要进来,忙低吼道:“他是谁!”
“玩、玩丝的……很厉害。他想入堂!”
“你胆儿真肥,敢领外人过来?”话音还没落,张冰毅已经进了洞,顺手关了门,笑道,“同道中人,行个方便。听说这里挺缺人手。,’
“滚你娘,俺说话碍你啥事儿!”这刀疤脸操着方言就要赶张冰毅出去,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喝住:“刀疤,你干啥!来了都是客。没听小七说啊,他是玩丝嘞。”
张冰毅对着“刀疤脸”拱了拱手,向里走入,借着昏光,十几个人中央,坐着一个短发中年男子,其貌不扬,衣着打扮像个民工,但手指却很特别—那人双手食指、中指以及无名指长短一样。
盗门的基本功,其中一项就是夹,食指中指一样长短的,土话叫“钳工手”,就是像钳子一样可以稳稳地夹着钱包;而这之中,更有异类,三指同齐,称为“三炷香”,若非天生加上后天改造,便不可得。
“玩丝嘞,过过招儿?”那人坐在中央,目光从平和变得犀利。张冰毅笑了笑,仰指一弹,一道金丝直直飞射对方面门。刹那间,那汉子亦抬手,食指中指便将飞丝紧紧地夹在指缝中。张冰毅一试之下,暗自点头:果然有些能耐,如果是他,应该知道些什么。
这汉子也点头赞许:“飞丝探物?中,俺姓林,叫俺大林都中,伙计你姓啥叫啥?”
“敝姓黑,人称黑羽。”张冰毅话音一落,防空洞内瞬间炸开了锅。江湖之中,谁不知道黑羽?关于他的传闻,几近神话。从古至今,盗门与旁派不同,门众遍天下,却无一统领——南偷北盗两大派,十堂长老更是谁也不服谁。而黑羽七国七盗成名之后,使得众盗臣服。若他有意,大可万盗归宗,为他统领。只可惜,此入神出鬼没,即便是十堂长老、盗门南四圣、北九猫都未曾见过黑羽一面。眼前这小子是黑羽?大林不免笑讽:“黑羽?你笑死爹了!哈哈哈……”
“大惊小怪。天下可以有几千个张三,几万个李四,为啥就不能有两个黑羽?好吧,我姓金,排行老五,熟一点的叫小五,不熟的叫我金丝郎中。”
“管你叫啥,甭看你是个人才,那也得按规矩走。入堂上香得先过关,不啃到三只‘羊’,就甭想……”大林话音未落。张冰毅便不知从何处摸出三样东西:“这规矩,放哪都一样。三个是吧,已经有了。”随之,洞中便有人惊呼:“手机咋没啦!”随后又有人发现自己丢了钱包,最后,刀疤脸气愤道:“奶奶的,啥时候给俺刀顺走了!”
若说偷些“肥羊”,那不算是本事。偷了贼的贴身物件儿,这才算是本事。大林恍然大悟,此人方才自称黑羽,只是为了分散诸人注意力,也正是在众人惊诧时下的手。
来者一技压众,便是大林都不再吭声,张冰毅便问道:“听说黑羽最近回国,盗门上下和他回国有何相关?”
“盗门压根就没个头儿,好不容易混出个黑羽,道上都传他回国后做了老大。上台后,他颁下的第一道黑羽令就是干掉墨家。所以各地只要是用墨家安保防护产品的,就一定有些动静。”
“盗门承传道家,天性散漫不受拘束,如今却万众一心,听命于人?而且那黑羽从未正面现身,又有何证据证实黑羽令是他本人颁布的?”张冰毅似在问大林,又似自言自语,“其中定有原因……”
“这个早就传开了!十堂长老开会研究落实过了,消息确凿,柳门消息还有假?”
“柳门?”张冰毅陷入沉思,又是柳门么…一
张冰毅离开机关城后,韩烟便开始觉得无聊——墨家弟子全都循规蹈矩,不苟言笑。
城中幽静,山清水秀,与世隔绝,是个遗忘世间,归隐养生的好去处。韩烟闲来无事。便一个人对着山崖发呆,不知怎的,自从擒获柳笑春后,她便特别容易做梦,就算是醒的时候,也会精神恍惚。好像总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念叨着什么。即便周围景色秀丽,心中却觉得更空了。
寻思着大概是在城中闷出病了,回法家可能精神会好一些,韩烟这便向墨名请辞。
而张冰毅离开也有半个月,期间向墨家本部报告了两次,一次提到已混入盗门基层,确认盗门和嚣器门对墨家存有恶意。第二次则提到自己在盗门潜伏,做了几笔买卖,如今已接触到高层,下一步要查清楚究竟是谁在幕后支使。
墨尚霜每日除了修炼墨家术技,还负责打扫墨子殿。前后不过两个月,与张冰毅虽说重逢,却是聚少离多。少女怀春,思念纠结,也唯有墨子殿中的雕像才看得到,听得到。
离他走已经半个月,墨尚霜心中念他,便对墨子雕像倾诉:“他生就七窍玲珑心,但却总是一个人。好像什么事情,都只有他清楚,旁人都不明白。何苦独自背负起这些呢,我又帮不了他……”
话音未落,便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咳嗽,回头望去,不免羞红了脸:“师、师父……”
墨名已在殿内站了多时,知她所想,索性笑道:“方才传来消息,盗门最近会有大动静,他需要一个搭档。你便收拾一下,去寻他吧。”
墨尚霜愣了片刻,喜出望外,却又立即收了喜色,恭敬领命。这便收拾行礼,不过晌午,便出了山。
辗转索道、汽车、飞机后,直至晚上才抵达河南新郑机场。张冰毅开了辆车,在机场外等她,墨尚霜心头一喜,跑了过去,才发现后座还有一人,忙收了喜色,稳住心神,拉开车门,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。
“盗门的兄弟大林。”张冰毅一边开车,一边做着介绍,“我阿妹,金小晶。”
墨尚霜之前并没有被交代隐藏身份,但听巨子提起,说张冰毅如今化名“金小五”蛰伏盗门,此时被冠名“金小晶”,只好随机应变,尽量配合。于是轻轻侧过头,微笑道:“幸会。”
“这……俺是粗人,不太懂客气。俺就开门见山说吧,郑州有一笔大买卖!弄成了,黑羽收我们做弟子,报酬丰厚得很。俺寻思着小五挺有天赋,这买卖能成!”
墨尚霜愣了一下,问道:“什么买卖,为什么需要我参与?”
“郑州一家国际会所,其中一个房间里,有黑羽想盗的秘密。”张冰毅道,“至于是什么秘密,黑羽只说近日那秘密就会披露,且把守秘密的,乃是墨家数一数二的高手。”
大林马上接口:“这么多年,盗门老被墨家压着。这次买卖弄成后,墨家就再不敢嚣张了。你被赶出墨家,对那些伪君子也恨之入骨!这次咱们一起拆解墨家守阵,正好报仇雪恨!”
墨尚霜这才明白自己该扮演个什么身份,虽说有些对不起师父,却也只好点头默认。
车子在郑州皇家一号国际娱乐会所门前停下。相比周围停靠的宝马奔驰车,张冰毅开的只是辆普通红旗,加上穿着打扮并不入时,便遭到车场保安的冷眼。墨家平素生活节俭,决不会来这种地方消费,墨尚霜眼见可能要随两个男人进去,不免有些慌神。
“咱先去那小子家里,之前踩好点儿了。”大林招呼着张冰毅往外走,车场保安便不愿意了,“不进去消费,不能在这儿停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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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林回过头,看了保安两眼,拍了拍他的肩膀,往他上衣兜里塞了三张百元钞。那保安心领神会,态度瞬间变得和善,恭送几人离去。 走了不远,大林从裤腰中摸出一个钱包扬了扬:“给他三百,拿他三干。一个看车狗钱包里都放那么多钱,这场子真腐败!”
张冰毅笑而不语,随着大林来到踩点儿的地方。
盗门踩点,会留下各种标记。北方城市偷盗踩点,若是入户,则在墙角不易发现的地方留下记号,借此表示该户人家的出门作息、防盗措施以及偷盗注意事项。比如,墙角画“±”,代表白天没人;画有“D”,表示此户防盗措施完善,不宜冒险;若是画有“oc”,则表示户内有狗。
皇家一号不远处,有一片小区。几人来到小区4号楼,坐电梯上到10层,张冰毅发现,4103号门角下,有个“0”。
“单身租户?”张冰毅问道。
“是咧。11层还有一户,也是单身租户。这俩人是老乡,男的是客房部的经理,女的是白金VIP区的“鸡头”。男的对女的有点意思,前几天偷偷搬到她楼下。这俩货今晚夜场,有几个兄弟盯梢望风,没啥大碍。”大林说着,摸了摸锁孔,“就这破锁,半分钟。”
果然,不出20秒,门就被打开了。大林像个主人一样,大摇大摆入了室,嘴里骂骂咧咧:“这货油水挺多!装修得还挺豪华,租金不会少!”
墨尚霜犹豫着跟着进来,脸色不太好看——这房子用的,正是墨家销售的低端防盗锁。身为墨家弟子,如今竟然眼睁睁地看贼入户行窃,自己还是帮凶。若不是要配合张冰毅演戏,真想将其就地正法。
张冰毅最后进来,随手把门带上,四处打量了一番。大林道:“皇家一号就是个销金窟,在那里消费是分VIP等级的。咱进去踩点,可花不起这钱!只能威胁这货把咱带进去。”
“有什么把柄?”
大林“嘿嘿”一笑,从随身背的包里摸出针孔摄像头:“这东西俺带着。伙计们查明白了,楼上那女的是个鸡头,平素伺候些有钱孙子,晚上反被这小经理伺候。”
墨尚霜年纪尚小,污言秽语入耳,脸蛋通红,张冰毅却不以为意,默许后,大林便在隐蔽处装了摄像头,手法相当熟练,边装边说:“两个月前,俺们盯上一个贪官,在那孙子家里装了摄像头,看他保险箱密码,看他在哪藏钱,结果发现这货竟然还私藏毒品枪支。盗了他的不义之财,又把视频证据寄给安全局,没几天就把这货给双规了。”
“嗯,挺好,得了视频,威胁他们的时候,露点内容,就说是安全局的。”
墨尚霜听得瞪大眼睛。若说监控防护原本是墨家防盗的手段,如今竟然被盗门拿来利用,还做了好事,这实在是始料未及。张冰毅知她诧异,在她耳边悄声笑道:“贼都懂得吸取百家之长,为己所用,墨家是不是也该与时俱进了呢?”
做了手脚后,三人回到皇家一号。墨尚霜稳了稳心神,跟着两人一起进去。
销金窟果然装修得高端大气,好似皇宫一般。知她在这种地方不自在,张冰毅便交代道:“你留意一下四周监控防护措施,不用介意其他事情。”墨尚霜“嗯”了一声,专心留意四周的情况。
大林对大厅的服务生耳语了两句,服务生便将二人领到KTV区二层的一个小包间里。服务生把几人安排好后出了包间,大林装模作样地点了两首歌,干吼了几分钟。那服务生又回来,手里拎着啤酒、饮料,身后跟着八个身着紫衣短裙的姑娘,虽说灯昏光暗、浓妆艳抹不好评价长相,但身材却都热辣惹火得很。
大林随手指了其中一个,那女孩暖昧一笑,出列坐到大林身旁,余人便都撤出。
大林装作淡定又吼了两句,知道自己唱歌不行,索性放下麦,干咳两声,那女孩识趣得很,赶忙开了酒,给他斟上一杯,柔声道:“这位大哥,你唱歌真男人,我就喜欢你这么血气方刚的。怎么称呼啊?”
大林接过酒,一口喝干,咂了咂嘴:“叫俺大林。”
“Darling?哈哈,哥,你真坏。Darling,来,小妹陪你一个。”说着又给他斟满,自己倒上一半,媚声媚气,“是干杯呢,还是交杯呢?”
张冰毅笑着斟了杯酒,打断道:“小妹,入行多久了?”
“我叫天蓝。”这女子媚眼如丝,挑衅地看了墨尚霜一眼,“这里我算是老人儿了。”
“老人儿?呵……听说这里服务,是按照VIP等级划分的。你们这些小妹,也分三六九等。”张冰毅挑衅道,“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,恐怕还入不了VIP吧?”
天蓝顿时不高兴了,杯子重重一放:“这位哥哥,看您长得挺帅,非说些伤人的话。您是瞧不起我呢,还是瞧不起自己呢?充值100万,直接给你个帝皇钻石会员权限,您要是出得起,小妹我……”
“100万?”大林顿时愣了,“啥玩意儿值100万?”
“Darling,别激动,出不起就别提什么VIP。上面几层,能进去的也没几个。咱何必攀那份交情,买那个矫情呢?来,妹妹陪你一杯。”
“如果我说我是局子里的呢?”张冰毅跷起二郎腿,摆起了官架子,“来这儿就是走走场,看看风景。”
“哟,那敢情好。咱们这地儿,就缺领导来观光指点。领导一句话,能顶一两金呢。您要真是个上面的领导,哪怕就是个大队长,也得给您一个白金权限啊。”那小妹一边喂大林酒,一边调笑着,显然,她不信张冰毅的话。
墨尚霜在一旁各种不自在,她讨厌这种场合,但又不敢表现出来,只好闭目养神。张冰毅给大林使了个眼神,大林心领神会,拉着天蓝的手,把酒杯扣在桌上,正色道:“妹子,俺唱歌不行,来这儿磨磨蹭蹭也不爽,跟哥玩玩,说个价。”
天蓝瞥了一眼大林,笑道:“大哥,您这急的,那边儿局子里的领导盯着,您不怕被抓进局子里,我还怕呢。”“你要再这么装,那没意思了。俺有钱还怕花不出去了?”
这小妹倒也识趣,纤纤玉手抚着大林的脖子,猛然一勾,把大林脑袋勾在胸前,在他耳边悄声细语了一番,大林便一脸的没出息。天蓝又给张冰毅抛了个媚眼儿:“那这位哥哥呢?”
墨尚霜怒目猛睁,张冰毅赶忙拉着墨尚霜的手起身:“那你们好好玩。我们先走了。”
大林一慌神,也想起身,却被张冰毅一个眼神逼了回去,只得继续沉浸风月,目送二人离开。
出了皇家一号,墨尚霜忍不住道:“那大林不是好人。”
“咱们现在都不是好人。”张冰毅笑道,“逢场作戏而已。”
“黑羽到底要在这里找什么?为什么他说是要盗取一个秘密?”身边有大林,墨尚霜没敢问,这会才问道,“我总觉得好奇怪。”
“这里是风月场所,看内部装修,比上海、北京一些国际会所还要豪华,不可能不被柳门渗透进去。但柳门最近放出的消息,却总是含糊其辞。莫非,这个秘密,和柳门有关?”
“刚才大林说,有墨家高手驻守这里。可我今早出行前,都没听师父提起任何相关事宜,师父总没必要瞒着我们吧?”墨尚霜越想越猜不透,“难道……是二师兄?”
“盗门和嚣器门如今是合作关系。你二师兄加入了嚣器门,又何苦与盗门作对?”张冰毅闭目片刻,“况且黑羽……根本就不存在。”
“不存在?”
“宝贝需要去守,是因为有贼惦记。”张冰毅望着夜色,好一会儿才道,“如果所守之物不在了……那还会有贼惦记么?各国花那么多钱去守一样被贼惦记的国宝,还不如就直接让它‘丢’了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墨尚霜突然间就懂了。
“如果这次,‘黑羽’想要的秘密,也是根本不存在的秘密呢?”张冰毅叹了口气,“就像根本不存在的黑羽一样。”
三
过了几日,大林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家一号的熟客,KTV里做公主的几个姑娘听闻林爷来唱歌,都争先恐后期盼着被他点台。不为别的,这位爷,出手极为大方。此外,他身份不低—就连客房部的经理见了他,都要点头哈腰客套个不停。虽说按照规矩,充值二十万以上,才能拥有一张白金VIP卡,但介于经理的吹捧和姑娘们口耳相传,大林挥金几日,便破格成为身份显贵的人物,享有了白金VIP权限。
然而,又过了几日,皇家一号内部,更惊心动魄的是另一个传闻——有关“金五爷”。
那位文质彬彬、目光炯炯、风度翩翩的金五爷,生得俊俏又气质,长了一张娃娃脸,如此年轻,却是身份显贵的林爷点头哈腰的对象。三六九等的女人们私下讨论着金五爷的神秘——每次和林爷来,不唱歌,不点台,不包钟。总是喝一杯就走。
她们不停地猜测揣度,以至于金五爷有了故事,成了传说,又化作传奇。金五爷不怎么爱说话,却拥有了各种身份:煤矿老板的儿子、台湾富商的后人……流言传至最后,其中一个身份开始惊动上层——国家安全局特工。
关于国家安全局特工的身份,被两个人怀疑并证实。第一个,就是那个拼命巴结大林的客房部经理。第二个,是白金VIP区的头牌小姐。这两人都是可以接触高层人士的角儿,他们这么说,可信度很高。
经营这种场所,除了卖淫、洗钱、贪污、受贿,更有其他一些见不得人的地方。特别是做大了的时候。便对各种风声格外警惕。于是某天,一群“醉酒”闹事者挑衅了金五爷,可惜却被金五爷轻松加愉快地揍成了猪头。故此,传闻被进一步证实。
皇家一号的高管亲自接触金五爷后,庆幸他可以拿钱买通。
大林起初听从张冰毅的话,在这销金窟里挥金如土,心里还挺可惜。没过几天,再来这里,不但分文不出,还有人主动孝敬。这让大林忍不住绷着嘴偷着乐。
“小五,你真是个人才!为啥你不说话,喝杯酒就走,这帮人就把咱当成佛爷一般供着?”
“你能了解人性,便能驱为己用。此乃儒家六艺中的礼术。施之以礼,迷人眼,惑人心,继而生合。先礼而后合,便是这个道理。”张冰毅说完,看大林完全不懂的样子,便笑道,“通俗点说。咱们花钱造出了势,势被女人们流传,便扩大了无数倍。加上之前入室安放摄像头的威胁效果,传言便被扩大证实。
“你以为那天喝酒找事的流氓是偶然么?只不过是来试探咱们。轻松撂倒了他们,就更加证实了我是特工的身份。经营这种场所,头上总有些保护伞。但伞再大,也不敢惊动特工。若是有特工来查,丢官的丢官,坐牢的坐牢,丢饭碗的丢饭碗。他们怕,就要主动来讨和。你扮演的是市井商人,算是个中间人。有中间人,什么事就都好商量。拿钱能收买,这便是最好。你当贼当那么多年,却不懂灯下黑的道理。”
“高,实在是高。那下边,咱该咋办?”
“你别光顾着玩,记得我让你做的事。此外……既然是和,就要和得像个样子。我得找他们高管放出一些消息,这样一来,他们就更不会怀疑我的身份,到时候也好趁机混进去。”张冰毅这么说着,拍了拍大林的肩膀,“我和小晶出去商量一下。”说着喝了杯酒,拉着墨尚霜离开了皇家一号。
“我一直以为大林是坏人,现在我懂了……”墨尚霜笑道,“最大的坏人就是你,你就是一个大骗子。”
“有么?他们说我是安全局的,我自己可没承认。做成这件事,也靠了柳门在此散布谣言。柳门的信息最近一直含糊不清,才接到消息,不日会有一个大人物到来。恐怕虚假的黑羽想要的不存在的秘密,便和这个大人物有关。”
“大人物?是谁?”
“不晓得。所以才说,柳门最近的消息,‘都太模糊了。”张冰毅摸了摸下巴,“但这条消息至少可以为我所用。你准备一下,这两天恐怕就要行动。我去找下高管。”
墨尚霜点头离去,张冰毅又回到皇家一号,跟前台人员耳语了几句。便被引至VIP休息室。等了片刻,高管满面堆笑地出现在他面前。
“金先生,敢问……”
“哦,提前打个招呼。过两日有一位重要人物会到访。恐怕到时候,这里会很热闹。”张冰毅说到这,留意到高管眼中的焦虑,便又安抚道,“放心,不会有什么影响,只是到时候,可能贵方……要配合一下工作。”
“放心,需要什么配合尽管放心!”那高管立马献媚道,“平素都有金小姐跟着您……这次她不在,您不……放松下?”
“色字头上一把刀。既然干的这一行,还是少碰为妙,朋友倒是可以多交。”说着,张冰毅拍了拍高管的肩膀,意味深长地微笑一下,便离开了。
回到住处,墨尚霜满面愁容。张冰毅问道:“怎么了?一脸不高兴。”
“我原本想找师父汇报下情况,可弟子们说,师父今日闭关修炼了。”墨尚霜摇头道:“身为巨子,要处理墨家上下大小事务。他在这个节骨眼闭关,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。”
“闭关修炼……”张冰毅心中升起丝丝疑虑,最近发生的这一切,看似合理,却有着诸多不自然。 果然,两天之后,大林没像以前一样彻夜不归,太阳还未落山,他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:“要干了!来了批人,有动静了!”
“见到大人物了么?”张冰毅皱眉道,“那些人什么来路,看得出来么?”
“俺可看不出,俺怕露馅,提前出来了。”
“之前交代你做的事呢?”
“俺做事,你放心!”大林拍着胸脯保证,“之前仗着VIP权限,302室改造好了。俺先回去,在外围踩下点,咱看好时机开始弄!”
张冰毅微微点了点头,大林离开后,他看着手机不语,拨打柳夜手机,仍是关机状态,不免疑上心头。
张冰毅和墨尚霜一起往皇家一号前行,但止步于还有二百米的红绿灯处。
“怎么了?”墨尚霜望着突然停下来的张冰毅,顺着他眼光,看到十字路口红绿灯上的摄像头。
“新装了夜视监控。绕路。”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,张冰毅心中思索,连周遭二百米之内都有设防,来者究竟是谁?
进了一家商场,买了假发胶水等物,找到无人处简单易容了一番。两人决定扮情侣接近皇家一号。
果真,皇家一号整条街都被添设了新的监控。门卫包括停车场看车小弟都换了专人。
会所还在照常营业,入口处新架设了金属探测器。张冰毅便从袖口把一卷金丝拿出,吞入腹中,在墨尚霜耳边交代了几句,便一同进入。
两人将随身手表、硬币取下。机器仍提示微弱金属信号反应。张冰毅装作恍然大悟:“哦,以前我做过心脏支架手术,这个可取不下来。”
门卫这才放行。张冰毅收好手表硬币等物,问道:“以前我们来,没见这么排查啊,娱乐会所还查这个?”
“不好意思,先生,里面有一位特殊人物,我们也是奉命行事。”门卫不苟言笑地解释,这也证实了黑羽的预言。
哼……可笑,自导自演么?张冰毅进了会所后,明白一件事:柳门在玩幺蛾子。
黑羽贼原本就不存在。各国都有一些国宝,那些国宝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保护。
俗话说得好,不怕贼偷,就怕贼惦记。故此,各国之间有一个秘密协定,创造出一个神通广大的大盗,起名为黑羽,由他来执行偷盗,上演一出宝物失窃的戏。
而实际上,真正的宝物却由各国收藏起来。七国七盗让黑羽成名,只不过是方便他们今后保护宝物的一个协议而已。
既然黑羽不存在,就可以肯定放出黑羽消息的柳门是罪魁祸首。而黑羽所预言不日将来的大秘密和大人物,恐怕也是有所图谋的吧?
来到大厅,服务人员走上前,张冰毅扯过服务员的胸卡,一脸大爷样:“332号……嗯,预约302房间,把她安顿好。我去桑拿室,一会儿有什么需要,我再叫你。”说着,当场给了两千元的小费。
332号服务员便领着墨尚霜来到302房间。之后,又领张冰毅沿着走廊到电梯,留意到整个区域都加设了红外线监控。这种安保措施,像是墨家所为。但巨子闭关期间,又有谁能调派墨家来守人呢?
进了桑拿间,332号服务员退去。张冰毅打量了一下四周,果然,连桑拿室都藏有针孔摄像头。
由于桑拿室内的高温和水汽,红外摄像起不到作用,而普通摄像头也仅仅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。
张冰毅不慌不忙地脱了衣物存放好后,进了桑拿室包间,过了片刻,便呼叫服务员进来送饮品。
水汽蒙咙间,服务员端着盘子进来,将冰品放在桌台上,笑问:“先生,需要点其他服务么?”
张冰毅便对他点了点头,又拢了拢手,示意他靠近。
近距离下,服务员弯腰倾听,却被张冰毅一拳捶到胸口,紧接着一掌劈向后脑,那服务员便一声不响地歪在了地上。
张冰毅也不管他,只是把那杯冰品丢在烫石上,顿时水汽大量弥漫,将两人身影遮盖在雾汽之下。趁此机会,他除去服务员的衣物,将其扶正坐在椅子上。又换上服务员的衣物,整了整发型,托着盘子出了桑拿间。
向上两层,来到VIP厅,走廊上不乏穿着露骨的小姐来来往往,只是这层楼上并没有新装入的摄像头。又上了两层楼,这便发现VIP区都没有新设的摄像头。难道,大人物为人低调,不住VIP包间?
想至此,耳麦响起:“332号,302客人呼叫,前去服务。”
“332收到。”
回到三楼,又转向302房间。进门后,墨尚霜看着张冰毅一身侍者打扮,不由想笑,但想起如今在执行任务,便咳嗽了一声:“大林把设备都安装好了,我刚才替电脑安装了系统,可以入侵到会所主机系统,他们也很难追踪到。”
“用的是墨家术技么?”张冰毅不着急连线,简单审查了一下系统,“如果我告诉你,在此守候着的也是墨家的人,你会怎么想?”
“怎么可能?师父还在闭关,除了他老人家,谁又能调派墨家弟子?况且我也没听机关城那边有消息说……”
“那就奇怪了……从入门处到三楼,所有的摄像头安放位置,都和之前机关大厦的一致,可以判断出自墨家术技。如果我用你墨家防御系统来入侵会所,肯定会被他们发现。这个线,暂时不能连。”
“难道师父没有闭关?”墨尚霜疑惑间,张冰毅却突然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。他把耳朵贴近墙面聆听片刻,小声道:“301有人,估计是他们的人。”
“怎么办?”
“你在这儿守着,先别连线。我出去一下,十秒钟后叫服务。”说着,张冰毅两指伸入喉头,把之前藏好的金丝给掏了出来,又把胸卡上的别针取下,绑上金丝,这便出了门。
出门后,张冰毅沿着走廊向301走了两步,胸卡忽然跌落,赶忙弯腰捡起,借着身体遮挡,顺势把别针插入到走廊301旁边墙围内的网线上,刚起身,耳麦便又响了起来:“302顾客呼叫。前去服务。”
“我刚从她屋里出来!”张冰毅故意对着耳麦抱怨,却还是叹了口气回复道,“收到。”
转身敲门进入,顺手把金丝扯入房间。金丝的一端连接别针,被牢牢插在301的网线上,而金丝另一端则被墨尚霜接过,连接到电脑上。
张冰毅笑道:“既然他们做好了系统,咱们就顺势看他们的屏幕好了。”
果然,屏幕转换为监听模式。通过不停跳换的屏幕,可以看到皇家一号周围200米内的监控录像,也可以看到1到3层各室的录像。
忽然,墨尚霜捂住了嘴,指着屏幕,好一会才说道:“那是……二师兄……”
“田海康?为何他会在那里?”张冰毅看到,屏幕上,四个摄像头从不同方位监视着250门前任意一个角落,而田海康正坐在250房间门口,这种守式,正是墨家的天罗地网。
他在守秘密么?张冰毅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:“田海康是嚣器门的,和盗门此时应当是协作关系,为何却又阻挠盗门?他守的到底是谁?”
柳门在做局!联系不上柳夜的那一刻起,他就应该猜想到这个可能。
那扇门后,有着一切的答案。打开那扇门,一切真相或许便能浮出水面,但为何有种不好的预感呢?
墨尚霜道:“怎么办?”
张冰毅捋了捋金丝,将金丝插入电脑网口:“我编写个程序,侵入他们电脑,可以欺骗他们的监控录像,不过只有一分钟时间。十分钟后,给我消息,我跟田海康正面交锋。走廊有一枚摄像头正对着250的门,我想办法把门弄开,把摄像头对准房间,届时,你就通过摄像记录房间里的秘密。”
墨尚霜皱眉道:“不行,二师兄的造诣远非我可比。天罗地网掌握得比我强上数倍,与他正面交锋,你没有任何胜算啊!”
“我又不是要击败他,只需打开那门就好,放心。”说着,张冰毅摸了摸她的脑袋,眼角却流露出一丝忧虑。
墨尚霜盯着他的脸,有些事,他不说,自己也无法说出口。明明是张娃娃脸,眼中的神色,却透着孤独与沧桑。
他为什么要独自背负那么多……
四
好在大林事先把一些装备放在了302室。张冰毅随身带了一枚墨鬼喧天,又将金丝准备好。这便离开302房间,向着2楼走去。
天罗地网之术,不同的人施展,效果也大为不同。墨尚霜禀性端正,天罗地网便也正正方方交织成网,分散空间;张冰毅使用金丝灵活多变,天罗地网之中多有活扣,以便随时变换。而初入二楼走廊,远观田海康所布下的天罗地网,便让人有些胆战心惊。
田海康的天罗地网乍一看毫无规律可言,这和他不守规矩的性格有关,但即便是杂乱分散着的金丝网,却在万般凌乱中,交织着如行军布阵般的杀气。
这个局,一般人怕是入都不敢入。
单位面积所编织的金丝网,密度越大,则压强越小,仅束缚而不杀生。减少网格密度,则压强变大,天罗地网便化身为千刀万剐,切割所困之人的肌肤。
张冰毅的五感远胜于常人,复杂的金丝纵横交锗,他仍可以用视线抽丝剥茧,找到源头。
凌乱只是假象,逐渐便看出,这是大巧若拙——旦进入到金丝的范围内,金丝便会把侵入者卷入天罗地网中央,将人束缚,随之一道道丝刃会像刀斧手般将所缚之人分尸成无数块儿。
攻守兼备的天罗地网,融合了墨家的守式及嚣器门的机关触发。作为原墨家弟子,田海康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
张冰毅却漠视那种青出于蓝。
墨尚霜在他面前施展过一次天罗地网,他就可以化为己用。破家这种学习吸收的能力,远非常人可比。如今,他加入墨家已有近两月,这么多天的墨家弟子,自然不是白当的。
嚣器门庶出于墨家,拜祖师鲁班为宗,是因为其善于创造。但墨家本性守旧,这才造成嚣器门另起炉灶,别开一支。但归根结底,墨家机关术毕竟传承了干百年,加之墨名不再墨守成规,与时俱进,如今的墨家推陈出新的东西,嚣器门却也小瞧不得。笆数天前,与亮杀门大暑一战,张冰毅便发现,嚣器门为其打造的离火瞬刃,正是金丝的克星——再怎么构思复杂的天罗地网,在高温氢氧焰的作用下,皆会化作一道道飞絮。
归入墨家后,张冰毅便私自研制出了一种飞镖,其内侧是氢氧液混合的压缩盒,飞镖外侧则是数枚喷射小口,一旦飞镖出手,喷射小口便会向外喷射出高温氢氧焰,飞镖在氢氧焰的旋转作用下,会浮空盘旋运动,而转动的氢氧焰可以轻松将所触及到的物体切割。
准备掷出离火飞镖时,张冰毅向前走了一步。脚掌刚触地,他便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。
大理石走廊由无数方形石砖拼接,张冰毅没料到,原来田海康的天罗地网还做了暗线。沿着石砖接缝纵横交错着许多金丝,在缝隙的掩盖下,根本看不出来。
这些金丝若是通电,便会在地板形成电场,一旦跨进去,便会在两脚之间形成跨步电压,使人触电。此外,即便投掷离火飞镖,破了空间内的天罗地网,这些埋藏在砖缝中的金丝亦可从缝中升起,形成新网。
不愧是墨尚霜的师兄,若不是他及早发觉,只需再向前走一步,就必定触电,同时,也将迈入暗藏的金丝网中。
离火飞镖可以破去明面上的金丝,地下暗藏着的可要怎么破?思索间,田海康缓缓睁眼,望着走廊尽头正欲跨入地网的一身侍者打扮的张冰毅,正色道:“跟你们老板说过了,二层谁也不许接近。你再向前走一步,便立即没命,快回去。”
张冰毅赶忙收回脚,望着田海康,笑道:“先生,可你坐在地上,不凉么?”
“问那么多……你是盗门的?”田海康终于看出了些什么,冷冷道,“看在联盟的份上,嚣器门的事儿,盗门别管。”
“哦?可是黑羽要的秘密,就在里边。你又不是墨家的,公然阻挠盗门的好事儿……这可交代不过去。”
“快滚,这里没你们想要的秘密!”田海康震怒之下,挥手一掷,一枚金属小球便飞了过来。
墨鬼喧天?不对,凝神望着那枚飞来的小球,张冰毅不敢大意,却也不能后退,侧身越过向前单脚跳了几下,躲过那小球。只听身后一阵嗡鸣,那小球向四面八方喷射出音波,虽然与他已有数米远的距离,但音波冲击造成的风压,仍推着张冰毅又向前单脚跳了好几步,这才卸下所有力道。
张冰毅金鸡独立地站在一块地砖中央,心有余悸。他改造了离火飞镖,而田海康也改造了墨鬼喧天。
“无知。”田海康冷哼道,“我念在联盟之情,不欲伤你性命,你却不退反进,自投罗网!”
张冰毅独脚站立,保持着平衡。他明白,两只脚同时着地,就会形成跨步电压而触电。即便是不落脚,也已入了田海康的天罗地网之中。
需同时破除天网和地网才行。
不等张冰毅再思考,数道金丝已经向他围来。张冰毅像跳格子般躲过脚下的缠丝,扬手一掷,离火飞镖喷出氢氧焰旋转着飞了出去。
氢氧焰肆虐地切割着天网,减缓了金丝缠缚的压力。但由于地下电网的缘故,张冰毅只能一只脚着地,行动也受到限制,凭借着眼疾耳聪,总算勉强不被束缚切割。
“小小盗门何时有这种宝物?地线尚未通电,你竟然能看出,难道盗门如今也……”田海康说着,牵动金丝,改变进击方向,企图用网将离火飞镖击落。只是再精密的网,一接触高速旋转的离火飞镖表面,即刻化作金丝飞絮。
“离火飞镖可不只能破你天网。你想通电,不妨试试看啊。”张冰毅眯起眼,手中数根金丝猛然一弹,正击中离火飞镖镖盘中心,飞镖便在半空打着旋飞至走廊天花板,田海康一愣,随即叫道:“不好!”
此时却为时已晚。酒店走廊配备火警喷头,一旦感受到附近灼热的高温,便会立即洒水灭火。近距离接触火警器,氢氧焰三千度的高温瞬间引得整个走廊顶部向下喷水,宛如倾盆大雨瞬间浸透了地面。
田海康此时如何还敢给地线通电?他自己如今就坐在水中!
“呵,墨家术技不能与时俱进,便是盗门小贼都有了破解之法。当年我劝师父创新进取,他顽固不化,这才让尔等小贼骑到了头上!我想尽办法将天罗地网改进至此,却也还是被你破去。罢了,索性抛去不用,便让你见识下真东西!”说着,从衣兜中夹出两枚小球。
“抛去墨家的东西不用?呵呵。你加入嚣器门才是真正闭门造车了吧。墨家低调保守,也难怪你不知道墨鬼喧天。你觉得这音波爆裂球是你发明出来的,却仍逃不过墨家的传统。”张冰毅也摸出一枚小球,相较田海康指缝中夹的那两枚,大上一些。
单位体积下,墨鬼喧天发射的声波集中一个方向,而田海康的音波爆裂球则把是音波球形扩散。这样,便不难看出,音波爆裂球伤害的面积广,威力不集中,如果不是近距离下,很难造成大伤害。
而墨鬼喧天,作为墨家禁忌,一方面是因为墨家低调,不予宣扬,只是将此技术提供给国家,用于新式战斗机的使用;另一方面,也是因为其威力巨大,顷刻间便能震碎心魂,这与墨家守而不杀的意念不符。
田海康掷出小球的那一刹那,有些诧异。他并不知道张冰毅手中握着的是什么物件.直至音波爆裂球跟墨鬼喧天撞击在一起的那一瞬间。
“嗡”的一声,一道横向龙卷斜着轰击出去,将两枚音波爆裂球轰到了250房间的房门上。
巨大的声波如同气锤般砸上房门,又随着音波爆裂球接连爆裂,房间的门被轰开。
张冰毅趁着田海康尚在惊诧,飞身进了门。
进门的那一瞬间,他后悔了。
有一枚摄像头,是正对着房间的。这空空的房间没有任何犄角旮旯,走廊外正对门的摄像头,完全可以一览无余。
坐在房间中央的,正是墨名。
年过花甲的他,怀中躺着的是一丝不挂、未满二十岁的少女——韩烟。
墨名绝非淫邪之人。而曝光出的这一幕,却让人解释不清。
果然是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啊。张冰毅心中苦笑着关上了房门。
几个月前,他盗取湖北省博物馆越王勾践剑简介牌时,戏耍了赵馆长,让赵馆长和半裸的墨尚霜同处一室,被警察逮了个正着,使其背负了一个金屋藏娇的不白之冤。
记得那个房间,便是他刻意安排的250房间。
如今,墨名和赤裸的韩烟也共处250房间,便不是玩笑这么简单的事情了。
参与此事的策划者,有儒家,有柳门。
儒家通过媒体,挑拨嚣器门与墨家关系,致使墨家产业受损,只是为了引他入局。柳门的消息总是含糊不清,又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黑羽,更是让他步步深入。
香港商会上,各界媒体早有记录,他张冰毅是安保龙头老大墨总的亲信。各界媒体也早有记录,香港商会上,十九岁的韩烟不停地向墨总敬酒,而遭到婉拒。
如今,墨总亲信闯入房门,看到老总抱着裸身少女。明天各大版块,头版头条,恐怕刚过完六十大寿的墨家巨子半生名誉,将要毁于一旦了。
而那也仅仅是商界身份受辱。江湖之中,墨、法两家刚刚结盟,墨家老爷子便“为老不尊”地准备和法家长老之女“亲上加亲”……恐怕隔阂也就此产生了。
世间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做局者,需入局,又需出局。入局,深入其境,方可探查细节;出局,旁观者清,以便俯瞰宏观。
古有人云:一屋不扫,何以扫天下,便是提醒后人,做大事者,万不可忽略细节。千因万果,瞬息万变,机关算尽,哪怕算失一个细节,便功亏一篑;而满盘棋子,一子落错,亦将全盘皆输。
好毒辣的一招。可是柳门为何突然生变呢……千算万算,却算漏了一点呢。
张冰毅闭目思索,睁眼间,目光投掷在韩烟脸上。
“她中了蛊门鬼降。我若不用墨家明鬼之法替她祛除,恐怕……”墨名苦笑着用床单掩盖住韩烟的身子。
好深的一枚棋子。张冰毅恍然大悟。之前他还不解为何柳门突然生变,如今,一切都说得通了。
不久前,韩烟随他去救柳夜姑娘,为了破解柳笑春的媚术,他让韩烟易容成自己的模样。
一来,韩烟出身法家,而柳门庶出于法家。媚术庶出于法家摄魂术,柳笑春的媚术对韩烟无效。最终,通过韩烟,柳笑春被众人擒获,送回了柳门。
放眼当今江湖,除了蛊门现任门主廖晴子独得鬼降之术,尚未闻其他人会。但传闻廖晴子和柳笑春曾有过一场赌约。
这么看来,不但韩烟中了鬼降,就连柳门现任大姐柳明月,也很可能被下降头了。
柳门一直以来都是张冰毅的耳目。当听到的、看到的都不再真切时,那便陷入迷局。只是,这暗藏棋子的手法,与他破家比肩,却又阴毒了许多。
难道说,贪狼星也现世了?
“柳门给出消息,引我来此。我唯恐墨家出了内奸,便故意以闭关为由,私下前来。明鬼之术乃我墨家机密,且行明鬼之法需裸身查蛊。深知此为陷阱,必有十面埋伏,却惜这丫头性命,唯有嘱托海康为我守阵。不料,还是被你攻入。”墨名苦笑道,“儒家之计,无所不用其极。这一局,墨家输了。”
张冰毅却不气恼,反而安慰道:“事间本无常胜事,便是当年西蜀诸葛,算错了一招,误失了街亭,使得满盘棋局败落。如今败了一局而已,师父您老人家,却是最看不上名声的吧。”
“哪能尽如人意,但求无愧于心。墨家守心守意,便也任由那些舆论说去吧。”
张冰毅将门打开,田海康正杵在门外,他还不知事情重大。眼见墨名安然无事,这才放了心。这一役,原先的自负都被淋了个干净。
叛走师门这么多年,的确如同张冰毅所说,借口墨家不能创新,实是自己闭门造车,花了多年工夫,创出音波爆裂球,却依然逃不过墨家本源。兴许,墨家守的,并非顽固不化,而是与世无争?
“海康,回来吧。墨家今后一段日子,会挺不好过的。”墨名朝他微笑点了点头,“这位不是敌人,他是你新入门的师弟。”
原来,自己是被新入门的师弟打败了啊。这更让田海康羞愧难当,想起叛走当年所说的话,很是后悔,明明是自己年少无知,却埋怨墨家不懂与时俱进,实在是……
张冰毅看了看田海康,又望了望墨名。想起离开墨家到河南之前,墨名说过的一句话:守的不是思想,便也不必去争,独善其身便好。
独善其身时,又何处不被他人改变着呢?墨鬼喧天,便是在田海康叛走后才创出的墨家秘技。至于儒家的伎俩……
张冰毅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,贪狼何时能赢过破军了?
尾声
柳门之中,有人传报:“大姐,收到那段录像了。墨名抱着韩烟,这视频,明天一定上头版头条。”
柳门大姐拨着青丝,幽幽道:“真想看看,那坏到出水儿的小子,看见自己师父抱着个黄花丫头时,是怎样的表情呢。”
柳夜越发感觉,眼前这人不是大姐柳明月。虽然脸是一张模子下的脸,但音容笑貌却决然不同。
她默不作声,心底生疑时,大姐却转过身来,眨着眼睛望着她:“儒家要墨家和法家丢丑,却也选错了人。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让那坏小子入了局。破家?哈哈,那坏小子是破家的。既然是破家,又哪有破不了的局呢?”
其后的数日,媒体渲染炒作,一向在外界温文儒雅、慈眉善目的墨名,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头浪尖上。面对评论人无数猜测、臆断和中伤,墨名如同人间蒸发,对此不作出任何回应。
其实,他还是如同往常,坐在巨子殿中喝茶,只是不再看报纸。
各种新闻所暗藏着的,是百家间的明争暗斗。如今,儒家的拳头一次次攻来,不用看,也知道自己上了头版头条。
茶杯端得依然平稳,张冰毅却拿着一份报纸,进了巨子殿。
“师父,不看报了么?”
“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。这可是你说的。”
“那看看这个吧。”
巨子接过报纸,头版头条赫然让他想笑。
东方电影制片公司近期回应,知名企业家墨名不雅视频乃是拍摄电影剧情中的剪辑部分。墨名作为该电影的独家投资方,在电影中扮演一位目盲老者,电影尚在如火如荼的拍摄中。网络流传的各种报道,乃是造谣,东方电影制片公司将对造谣者采取法律手段,捍卫名誉尊严。
“你是怎么想到的?”墨名放下报纸,仍是忍不住想笑。
“尚霜把我和海康打斗的摄像也记录下来了。一个走廊,五枚墨家生产的摄像系统,恐怕其清晰程度,加点后期,再加上你两位徒弟的华丽打斗,也跟拍电影相差不远了。
“儒家断章取义,却不料我手中有完整视频。他们可以凭借一段十三秒的视频臆断猜测,我就可以凭借几分钟的武打镜头进行剪辑、添加对白。他们爆‘真相’,我就让他们的‘真相’不攻自破。师父,重点,看重点。你忍辱负重,不累的么?”说着,张冰毅指着头版最后一行“法律”二字。
“你是说……”
“被骗了入局,又挨揍了好几天,怎么也得揍回去了。以您的身份,被如此污蔑了一番。辟谣之后,也该跟法家商量一下,灭一灭媒体舆论的嚣张气焰了。”
张冰毅说完,不禁又陷入了沉思。贪狼现世,如今身在何处?他暗自握了握拳头,眼中流露出难以捉摸的光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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刃与花·钩吻
钩吻,又名山砒霜、断肠草,有剧毒。多年生常绿藤本植物,多生于路边草丛或灌木丛中,绽淡黄色花朵。上古传说中断送神农氏性命的植物。药用可祛风攻毒,散结消肿,只作外用,切忌内服。
序
灵琢山一役,原涧利用前来行刺的翦明,于刑场逼周皇血裔轩阆现身。然而他所行之计,不过是为了交托自己病重之躯不能承负的社稷。
轩阆感其诚意,将受草木精魂加护的命数血度给他,涉险救回其性命。然而两人却因此元气大伤,在青焱和石莲的护卫下暂时退居山镇宅邸休养。
能御墨毒的荆南外出未归,翦明留下照料尚无力起身的原涧,让旁人不必靠近致命的黑血毒源。
午夜已至,万籁俱寂。青湄透过庭中摇曳的竹影,远望另一侧房中的烛光,眉间微蹙。 一人挟着风敲门进来,戎装未卸,是右将军青焱。 “哥哥,你回来了。”青湄起身迎过去。 “削山填谷后,姜水按计划改道绕开了尸山,泽中的疫情应该能抑制。”青焱眼睑略黑,但神色欣悦,“你催我回来,是不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,轩阆和原涧手下那些人欺负你?还是旧陈降军和周朝残部的人为难你?”
“怎会如此呢,再说有哥哥的义军在,他们不敢对我怎样。”
青焱点点头,端详着青湄的脸,辨识出她眉间未散的皱痕:“这么晚没睡,是有什么烦心事?”他顿了顿,“和原涧有关?”
“为首辅大人煎药的时辰快到了。荆南医师走前嘱咐我……”
“不要再接近那个人。”青焱打断她,“翦明公主自会照料他。”
青湄微微抬眼。
青焱叹了口:“青湄,自秦渊火烧墨竹村时我们逃难失散,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,从此决心守护好最后的亲人。你从未谈起这些年经历的苦楚,但我同样流离乱世又怎能不明白,那些苦,我不会让你尝第二次。原涧断然不会允许轩阆耗命救他第二次,对他的恋慕只会让你终日以泪洗面。”
青湄眼中神色辗转,终是一笑,缓缓开口:“哥哥,你真觉得,经历了那场倾朝覆国的骗局,原大人和翦明姑娘之间还有‘明日’可言?”
青焱望向青湄。历经大小百场战役,他早已不是那个连竹子开花都会担心的小竹工,但此刻青湄的神情却让他心中一寒。
“我写信催你回来,因为有件事不便书信言说。”青湄静静地看着他说。“刑场之变后,原大人经轩阆陛下度血相救,病势原本已有起色。但迁至此地调养了这么久,得翦明公主独自照料,竟病势反复仍无法起身。哥哥,你不觉得有些奇怪?”
青焱脸色微变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翦明……做了什么?”
“青湄不敢妄自猜疑。但是翦明必然清楚自己的立场,一旦原大人恢复至可以起身,她留下的理由就不复存在。如果这只是出于对原大人的依恋倒还好,但是如果……”
如果她有意压制原涧,甚至妄图加害他以报灭国之仇呢?青焱明白青湄未出口的话。目前原涧麾下军队多为旧陈残部,又得知陈王秦渊未死,一旦翦明举旗,必有和者,与她父亲呈里应外合之势。刚刚远去的战火、刚刚倾覆的暴政、刚刚平息的杀戮……一切,都将如汹涌复返的潮水。
“周皇尚无势力,倘若在此生变,新国尚未稳固便会分崩离析——”青焱握紧剑柄。
另一只手抚上他的手腕:“哥哥,此事我们尚能阻止。”
二
翦明将绢巾浸入水中,稍稍握紧,盆中清水就如乌墨流转。在她身后,原涧平躺于深深的床帷中。
门扉被叩响。她一惊,赶紧洗净双手开门,青绿绸衫的少女端药立在门口。
翦明赶紧接过来:“青湄姑娘,每日深夜送药,辛苦你了。”
“哪里,原大人的起居原本都是由我照顾,我与翦明姐姐一样挂心于他。”青湄轻声道,顺手将灯盏放在桌角,屋中亮了些许,然而平躺在帷幕后的人却仍不可见,“这些日子未闻大人病情进展,青湄实在担心,能否近前看看他?”
翦明摇摇头:“他适才呕血不止,刚稍事平复,床帷中满是血迹。姑娘还是不要近前了。”
青湄看她了一眼,没有坚持,道别后转身离去。
待她走远,翦明低头看了看碗中的汤药,端起药碗推门出去。
屋外月色皎洁,清寒寂静。翦明行至庭院,默不作声地将汤药倾倒在庭角花枝的深处。
半碗汤药尤在碗底,翦明的手却被握住了。她愕然回头,修身如竹的年轻将军立于她身后,银甲泛着锋刃寒光。
“夜已深,翦明姑娘不在屋内看顾首辅大人,到园中做什么?”
“青焱将军?你不是应该后天才……”
“听闻首辅大人病势异常反复,呕血至旁侍无法近前,我心下焦急,快马加鞭赶了回来。”青焱眼色森冷,“看来,我回来对了。”
翦明神色有些畏缩,缩了缩手,可挣脱不开:“将军误会了,我只是来倾倒药渣……”
“此药我煎制时已细细滤过,何曾有什么药渣?”碧裙的青湄缓步走入园内,“荆南医师临行前吩咐,为抗墨毒,首辅大人需日夜服药,时辰与剂量都不能有半分差池。”
青湄在翦明面前停步,望着碗中的残存汤药:“没想到每天都有这么多药被当作药渣倒掉,怪不得大人病无起色。你以照料看护之名留在此地,不会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吧?前陈公主翦明殿下!”
“青湄,你——”翦明瞪视面前与己同龄的少女,本来冲口而出的话,却又戛然止于嘴边。
青湄远比她镇定:“青湄挂心首辅大人安危,说话直莽了些。翦明公主你侍药如何,只要我们见首辅大人一面,一切都能明了。”她向青焱略略点头,举步行向里轩。
翦明突然举步冲过去,扯住青湄的手:“不可!”
刀光“唰”地斩破夜雾,停在翦明颈侧。青焱持剑静立:“为何不可?除了略作探望,我还要向首辅大人报告泽中疫情。军国大事,姑娘你何故阻拦?”
一声脆响截断他的话音,他手中的剑陡然晃动,几乎脱手。一枚石子撞在剑身上,反弹落入草丛。掷石者力道狠准,几乎把石子掷成了暗器。
“谁?”青焱恼怒喝道。
“这句话该由我来问。”戎装身影从树影后现出。
守灵军校尉石莲抛玩着另一枚石子,一手搭在剑柄上,缓步走到月光下,眼神凌厉:“我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园中呼喝亮剑。即使是战功赫赫的青焱将军,也没道理这么蛮横吧。”
青焱收敛声色:“石莲校尉,灵塚山一役中,青焱对你的气节忠义佩服有加。但今日之事关乎社稷安危,请你不要插手。”
“‘社稷安危’?将军出口就是这么惊天动地的措辞,但我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大男人拿剑威胁我妹子。她勉为其难留在此地,不过为让你妹妹和侍从不被墨毒所伤。倒是将军你,深夜来此衅事,不会是对首辅大人干干脆脆地把帝位交托给轩阆陛下,心存不满吧?”
石莲说话间,她身后的林树后一阵窸窣响动。守灵军残部已集结过来,锋刃出鞘,与青焱身后林中的义军隔庭相对。
青焱压了压心头怒火,抬手止住背后军势,沉声道:“原涧行此举前的确从未告知于我。但是,既然在他交托帝位时我未出言反对,事后就决不会再来发难。我知道你尽心守在这里的原因——这看似新生的国家,内部却是分崩离析、杀机重重,只有保原涧不死,继承帝位的轩阆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。但你只懂得防外来的刀刃,内患可曾防范?你这看似纯良的妹子——”他指了指翦明,“不如由你来问,她每日照料病患,在做什么事?”
石莲这才看清翦明手中端着的东西。她微微皱眉:“翦明,这是怎么回事?你但说无妨。”
翦明额上沁出了汗珠,只是摇了摇头。
一个苍老的声音代她作答:“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。但是,该答这一问的人不是翦明。”
守灵军老人吕公自石莲身后踱出,冷眼扫过青焱,走到翦明倾倒药剂的庭角,将火把靠近草木植株。
那方土地被黑汤浸润,种植的菊枝竟已经发黑枯死,连杂草也黄萎不生,与周遭植株长势大相径庭。
“这汤药……有毒!”石莲喃喃道,目光盯在青湄身上,不待对方开口,石莲已然手腕翻转,手中长枪直指青湄,“是你送的药!难道你想毒杀原涧——”
青焱锃然出剑隔开枪刃,挡在青湄面前:“不要含血喷人!早在你们这帮散兵游勇到此之前,我妹妹就一直照料原涧,尽心竭力人尽皆知!就算此药有毒,也还不知是谁何时放进去的!如果翦明心中无鬼,为何觉察药中含毒不告知众人严查行凶者,反而偷偷摸摸半夜把药倒掉?”
石莲语塞。
吕公看了看翦明:“大概是这丫头天生心软,不愿刚和解的周军和义军纷争再起。谁都看得出来,你为了青湄姑娘,不吝与任何人决裂。”
“守灵军真是深明大义,能把栽赃陷害说成顾全大局。”青焱冷笑,“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,为了亲人,我能与任何人为敌——不管是世间道义,还是一个从灰土中返魂的王朝!”
两侧林木后箭弩声顿起,交错瞄准对峙的双方。火把熊熊燃烧,映照出刀剑之光。
“不是的!”怯懦的声音传来。如果不是两军陷入绷弦欲断的寂静,这声音几乎难被听清。
翦明站在树影中,眼中半是慌张半是犹豫,在众目睽睽下略略提高声音:“不是的,各位不要动怒。这药没有问题,只是原涧在服药时呕血混入其中,我才倒掉的。而这些花木……是被他血中墨毒侵蚀而亡……”
青焱和石莲皆是一怔,吕公也皱起眉头:“丫头,事关重大不可戏言!”
翦明看看他,又看看剑拔弩张的两军:“翦明处事不周,刚才听闻汤药剂量如此重要,惊惶之下没说清实情,害大家误会了。这碗中的药并没被下毒,不信的话……”她平端药碗至唇边,“翦明不惧血中墨毒,可以试饮给大家看。”
“不可!”吕公一惊,快步去抢那碗。然而翦明退身避开,倾杯仰颈,黑稠的药剂向唇中流去一
就在这时,她眼前的星光树影被白雾遮挡,清冷的风扫过身侧,恍然间手中一轻,药碗竟不知所终。
衣袖与夜雾缓沉,翦明的目光对上了那个人的眼睛。他左手执着灯盏立于枯叶秋园,白衫在微光中匀停如暮,话音清沉亦如往昔。
“翦明,不可如此。”
她一怔。时光如洪水汹涌回溯。三年前的飞花流月之夜,她在众敌环伺的悱恻目光中,自他手中抢过杯盏,将烈酒一饮而尽。
“翦明别无他用,但此次,一定要护住先生。”
说着那样言语的她,并不知晓自己所为意味着什么。
而现在,她再也说不出相同的话。
二
“原涧——”青焱惊讶道。他正担心青湄一语成谶,原涧断药后不知生死,没想到他竟能自行起身出屋,还一阵风似的掠走了翦明手中药碗。他正要上前,却发觉身侧的青湄面如死灰。
原涧目光扫过众人,缓缓端起药碗:“吕公猜测得不错,这药中的确有毒,只不过剂量控制得精准,不积累月余不至致命罢了。”他垂目视向低头不语的翦明,轻声道,“但即使是慢性毒药,也不可勉强饮下……你不必做到这种程度的。”
石莲惊道:“你既然知道怎么还闷声不响的,不怕断药病发吗——”
“无妨,荆南留下了备用药材。翦明每日闭门不出,就是为了将每副药重新煎制。”原涧望向半掩人后的青湄,“荆南将制药之任交托于人,只不过在行一场试探。”
青焱大骇,急切视向妹妹,“这不可能!青湄你别怕,将事情解释清楚——”
碧裙女子抬头看着青焱,眼神清寒缈远,却不出一言。
“真是你下的毒?”青焱怔住了,许久,才缓缓摇头,“你怎么会?你不是一直倾心原涧,怎么会——”
“青焱将军,你一直以为自己苦寻十几年,终于找到失散的妹妹。”原涧轻声道,“错了。是她在决定了时机后,找到了你。”
青湄抬目,瞳中光影收敛,只余下无尽的黑。
“哥哥,你真以为我恋上了原涧?呵,如果我能化身厉鬼,第一件事就是咒杀他!”她转向翦明,笑靥凄青,“呵,前朝公主殿下,没想到你还在为灭你国家的男人做事,倒是心胸宽广到什么都能抛开、什么都能忘掉,活得自在,心安理得!”
原涧不动声色上前一步,侧身挡在翦明身前。身后却传来低软的话音,翦明自原涧的背影中抬起头:“但我真的不知道,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……”
“笑话!”青湄厉声截断她,“不知道?我告诉你,你救治的这个男人不是有意放过你父亲,而是尚未成功杀死他而已!你尽可以纠结于自己的悲戚,直到秦渊死在他手中!”
翦明骇然望向身侧的人。
原涧并无什么表情,只是微启嘴唇:“只要我还活着,与秦渊必要决死一战。”
青湄当真笑了起来,泪水顺着笑痕流淌:“翦明,如果我还有机会救至亲之人,必然毫不犹豫转身刺死这身边的人。可惜,我所能做的只是复仇而已。”
“复仇?你和原涧之间……”青焱愕然追问。
“她有足够的理由恨我。”见青湄不语,原涧代她回答,“十二年前墨竹村被秦渊焚毁,她与你失散,流落卫国。那时卫国正值饥荒之年,她应是受了不少苦,而左丞国律老先生正是在那时收留了她。多年后卫国国破,诸臣被迁往陈都,国律大人带少数家仆随行,她就在其中。如果我没猜错,三年前湖中暗杀夜宴时,她就在岸边,目睹载着众人的画舫在湖心化为灰烬。”
青湄自泪痕中抬起眼睛,死死盯住原涧:“对,我看见了。我知道国律大人设的杀局被你和魏景岩所破,也目睹他阻拦你逃脱时,被你一剑钉入墙壁而死!”
翦明浑身冰冷。花赏血宴后,她只听说原涧护她逃过卫臣追杀,却不知他手刃同僚的细节。
原涧没有辩解,只是续道:“事后,翦明拜托刑部郑广疏放归旧卫臣子家眷仆从,你随他们回到卫境,却再没踏入右丞府。你浪迹各地,甚至流落青楼……”
青湄冷笑:“你彻查得如此清楚,还放任我留在身边。呵,这难道算恻隐之心?”
原涧摇头:“不,我只是没料到自己能续命至今,给你暗杀的机会。原本我死之后,青焱为你安排的生活应是能冲淡仇恨的。”
青湄看着兄长的手掌紧握成拳,垂目轻笑,“你既然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死不了,而我又必定会杀你,为何一直隐瞒药中藏毒的事?为了抓个人赃俱获么?”
青湄又看了翦明一眼:“为此不惜去喝毒药,未免也太蠢了。”
原涧沉默片刻:“我是在拖延时间,翦明不过想助我遂愿。”
“拖延时间?”
“我在等一个人。他本应两日之前到达,不知被什么事耽误了行程。”原涧将手里的提灯搁置在地上,“但是,时间已到极限。你拿不准翦明是否真的换药想取我性命,借口探查我生死,留下了这东西……将毒药混在灯油中借热蒸发,半个时辰内就能取翦明和我的性命。这么做必定会留下杀人物证,可见你已经抱着破釜沉舟的觉悟,而你所取之法,已不只是针对我而已。于是我决定,不再等了。”
四
“不再等了”。
四个字语气轻飘,如同雪落静湖,却带着彻骨的寒意。
青焱跨前一步,仗剑挡在青湄身前。
“不管青湄做了什么事,她是我的家人,我不许任何人碰她!原涧,我知道你剑技绝伦,但此刻沉疴在身,未必胜得了我!”
语音未落,绯衣身影也跨前一步,与青焱刀剑相对:“守灵军奉周皇之命护卫首辅。如果青焱将军执意拔剑,石莲先请赐教!”
青焱嘴角上挑:“灵塚山一役未得对决,此地相争也算遂愿。愿与一战!”
两人身形骤动。就在剑刃相咬的瞬间,忽闻吕公一声低呼:“原大人!”
翦明蓦然回目,只见身侧原涧脸色灰白,紧闭双眼略略俯身,病势发作了。她心中一急,下意识地伸手去扶。
这短短的一瞬,正是青湄等待已久的机会。
碧裙如荷叶舒卷,青丝似浮云流转。
翦明尚未明白过来,只觉得眼前景物陡然一退。对面白袖下的手握住她的腕,但指间无力,两只手交错而过。勒住颈项的手臂猛然收紧,一枚冰冷的东西穿透翦明后背骨隙,刺入体内。
“青湄!”
翦明听到青焱大喝,却不确定自己是否被剧痛逼出声音,她的全部神志集中在眼前的白色身影上。只见原涧踉跄一步跪倒下去,黑血淅沥而下,如墨莲在水中渲开。
那一瞬,翦明竟错觉他气息全无,只是沉入暗地的一具尸身。两人间咫尺之距,却横贯着浩瀚冥流。执笔研墨的日子随浩浩流水逝为前世,再也无法追回。
她恍然间嗅到了决裂之夜的血腥和松香,风过残弦,在火光中吟着暗哑绝响。
然而幻觉一晃而逝。原涧抬手止住抢过来扶他的石莲和吕公,缓缓撑身站起。
“簪上有毒,是致命的。”青湄发丝凌乱披落,“首辅大人你可知道,你不仅杀了我最尊敬的人,还有我挚爱的人。两次被同一个人推入地狱,这也算少见的人世牵绊。我不能杀你为国律大人报仇,至少,可以让你尝到挚爱之人死在眼前的滋味。”
青湄话音停住了,目光落在指向她的长枪上。
石莲一袭红戎迎风飘展,眼中却燃着苍白怒火:“是你!你将翦明的身世告诉方灏,唆使他在刑场临阵倒戈,向翦明放出暗箭!我一直在追查那个告密者,方灏遗信中那个年轻女子,就是你!”
“没错,是我对他说的。”青湄幽幽地说,“但你应该感谢我才是,石莲校尉,我这么做是帮你的部下完成复仇心愿。”
怒火在石莲眼中骤聚为星,长枪刃尖呼啸刺出。青湄唇角一扬,抵着翦明直直迎向刃口——
长枪被阻住了。
石莲用尽全力的一击,竟然就这样被凝滞空中消散于无形。阻住枪身的那只手苍白修劲,总让人误以为只惯于执掌文墨丹青。
“原大人——”石莲愕然。原涧并未应答,只是沿着枪侧行向青湄。
原涧……翦明的视野模糊,只觉渐近的白色身影如同鬼魅。她第一次如此惧怕眼前这个人,恐惧和毒药一样冰冷,像流动的刀刃,深深剜入胸臆。
“不要过来!”青湄握紧毒簪,将翦明挡在自己身前,“再刺深一分,毒直抵心脏的话,她即刻就会死!”
原涧身形未有停滞,衣袂随摆如回风流水。月色勾勒出他的面容,宁静,清雅,不染世尘。
青湄的手僵住了,竟然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行至眼前,眼睁睁看他展袖将翦明揽入怀间。原涧握住没入翦明背胛的毒簪,极轻极缓地抽离出来,收指握拢,铜簪应声搓折成两截。断口划破他的手,黑血和簪上残血混在一起。
“钩吻。”原涧轻声道,“夺取神农帝性命的草毒。”
青湄极力压制颤抖,昂然道:“没错。索命钩吻,无药可解。”
“不过区区弱质草蔓,何谈索命。较之墨毒之烈,根本不足挂齿。”原涧的目光自断簪移向她,竟是温静如水,“你能藏毒于发间,应是体质天生不惧钩吻。不如……试试能否同敌墨毒。”
杀意一掠而过。青湄看到覆着黑血的断簪袭向颈项,速度并不快,她却无从躲闪!
鲜血飞溅。
毒簪刺入皮肉。划破的,却不是青湄的血脉。
原涧眉间一蹙:“翦明。”
挡在青湄颈间的手无力垂下,深深插着断簪。原涧怀中的女孩气息衰竭,却深深望进他的双眼。
“不行。”
直浸腑内的剧痛袭来,原涧却似无知无觉,只是伸手止住翦明腕血:“我要救你。”
“你救得了天下人,却救不了我。”翦明哑声道。她花费数年去经历懵懂爱恋与刻骨怨愁,此时此刻,终于看懂了眼前这个人——明白了他所选择的道路,也看清两人牵绊的终局。
原涧看着翦明,如冰石怔立,时光似被流泻的真相凝滞。而此时,青湄起手拔下发间的另一枚簪子,直插向原涧的侧颈——
“住手!”
吼声贯空而来。
青湄的手陡然顿住,被看不见的丝线勒住,生生定在半空。
马蹄追着吼声而至。一个体形魁伟彪悍的人跨着匹高壮黑马,风驰电掣般闯入院中。他视旁人于无物,翻身落马,不管不顾奔向青湄。
碧玉簪自掌间滑落。青湄蓦然转身,任凭自己被那人紧紧搂入怀中,泪水骤落。
“你……你不是死于城头暗杀原涧的那一战中了么?”她喃喃道,“他们说你死了,带我去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,我还以为——”
“对不起,锦媛。”魁梧汉子声带哽咽,“我没有死。但那天后,必须去查清一些事情。担心连累你,才没有立即回去找你。等我回护城接你时,你已经不在了……”
一旁的石莲枪指这不速之客,厉声道:“你是谁?为何闯入?”
魁梧汉子放开青湄,环视众人,却并未回答。他转身面对原涧,单膝跪下,抱拳行礼:“首辅大人,樊篱未按约定之日赶来,愿受处罚……现在彻查的事都已查清,末将心中再无疑虑,愿一生追随大人,护大人周全!”
青湄脸色陡变:“樊篱!你说什么?你、你不是决心要杀他的么!”
樊篱没有回头,低声道:“锦媛,不,青湄……我明白你心中的恨,但你不该向我隐瞒身份,更不该和言烈联手,共同设局逼迫我刺杀原涧。”
“言烈说同行暗杀者高手众多万无一失,且成功后能解开一直困扰你的心结,我才—一”青湄分辩,声音一顿,垂目道,“其实我只是希望,仇人能死在你的手中……手刃国律先生的仇,我希望由你替我来报。”
樊篱深深叹了口气。
“将你逼至此步田地的,就是那份仇恨吗?城墙暗杀中,我得知了一些事情的真相。为家事,我无法再对原大人下手,但为国事,我尚有疑问要解。因此,我秘密前往旧陈和旧卫各地,调查了一些事情。”樊篱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封书笺,回手递向青湄,“而这,就是能证实我所有调查结果的一封文书。”
青湄皱眉,接过信笺,书信因辗转藏匿而破损不堪,但展开来却字字清晰。她低呼出声——这笔迹,再熟悉不过。
“国律大人……”
“这是卫国左丞国律大人于三年前云水湖血宴前夜,写下的‘非命之书’。”樊篱看青湄着魔一般地急速阅读,叹道,“魏景岩的计谋,旧卫诸臣的杀心,以及国律大人的决意……所有的真相与隐情,都清清楚楚写在这里。这封信本应被转交到翰林院徐韬太傅生徒手中,但却一直被截存在左丞府。当年,如果你自陈国归来时回家去看一眼,老夫人想必会告知你真相。但是……你除了复仇,已无暇他顾。”
青湄捧着纸页,沉默良久,泪水落于字里行间。
五
樊篱轻叹了口气,转视向原涧,神色忧惧起来。
白衣男子横抱着女孩,襟前袖摆交错着墨黑与鲜红的血,如自地狱归返的收魂使。臂弯中翦明蹙眉闭目,似已陷入昏迷。
“原大人你……”樊篱伸手去扶。 “不要碰。血有毒。”原涧低声道,神色疲惫至极,却仍平静到看不出喜忧,目光对上惊惶至极的青湄。
青焱看着原涧,终于醒悟:“原涧你向我们隐瞒药中下毒的事……等的人就是樊篱?你原本是想以物证解开青湄的心结,悄无声息地解决此事吗?你和翦明——”他将剑掷狠狠在地上,“唉,你们太傻了!”
原涧没有回答,只是看着青湄,轻声问:“如此,可解你心中宿怨?”
碧裙女子陡然泪如雨下,掩面道: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可是翦明她……”
“没事的。”原涧轻声打断她,“我早说过,钩吻不过区区弱质草蔓,何谈索命。只需用黄芩、黄连、黄柏三味熬药服下,便无性命之忧。”
众人闻言,皆是长吁一口气,吕公忙吩咐人去准备疗伤物品和汤药。青湄表情转忧为喜,片刻后又将信将疑道:“真的?我从未听过此方。万一不见效,其实还有一个办法……”
“不必担忧。”原涧极淡极淡地一笑,“相比之下,另有一事要请问青湄姑娘。”
青湄重重点头:“但说无妨,一定知无不言!”
“知晓你墨竹村身世、一路助你行刺我的那些人,他们的首领是谁?”
一丝恐惧掠过青湄眼眸。她呼吸急促起来,似是在辗转犹豫。
原涧也不催促,只是静静地等候。
终于,决心在青湄眼中汇聚。她抬头正视原涧,轻声说出了那个名字。
话音出口的同时,一支黑色短箭自林木高处呼啸而出,洞穿了她的喉咙。
血冲天而起。
樊篱飞身跨步,在散落血雨中接住软倒的女子。
青焱长啸一声,拾起剑掷如流陨,刺向树中。石莲提枪冲过去,本来对峙的两军亦倾巢而动,将院落重重围起。然而暗杀者箭出即退,已然隐匿于夜色。
“锦媛!”樊篱凄声大喊。
青焱扯破衣袖,尝试堵止青湄颈间汹涌的出血,但已无力回天。
青湄的眼神渐渐暗淡,目光却透过樊篱肩头,看向他身后的原涧。她勉力呛出喉间血渣,竭力发出声音:“是他们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放心。”原涧俯身近前,微微颔首。
“解钩吻之毒的方法……还有一个……”
原涧的声音柔如夜雾,再次道:“我知道。放心。”
青湄略略一怔,却是笑了,不再看他。她的目光移向樊篱与青焱,笑容明媚,如同仰视她心中横刀立马、忠勇无惧的英雄。
原涧勉力起身,缓行离开。
翦明倚在他怀中沉睡,万千杀意与纷争被他的肩臂阻隔,嘈杂中万籁俱静,亦如当年画舫花开之夜。
六
冬日降临,繁花万叶被寒霜收敛,碎碾成不可见的微尘。
“原大人,天气严寒,你还是回屋躺下为好。”樊篱低声道。
庭院中的人并未回答。原涧站在一株古老的落羽杉下,注视着交错枯暗的枝条,或是皴枝后风雪将至的天空。
“青湄的墓,已经修整好了?”
樊篱点点头:“我们无法送她回墨竹村,但青焱在碑石上刻满了竹海……她漂泊一生机关算尽,想寻找的,不过是一方归宿而已。”他顿了顿,“青湄数度欲加害于你,你却没有追究她的罪责,仍尽力回护于她——这份恩情,樊篱当舍弃这条命尽忠相报。”
原涧垂目,缓缓摇头:“不必。有负于你们的,是我。”
“大人——”樊篱急切道,但对方眼中神色却让他欲言又止。他上前将雪狐大氅披在原涧肩头,转身退开。经过园门时,与翦明擦肩而过。
翦明踏入园中,却无法往前走了。不远处那个身影,似是无声地溶.化于满园的枯黄寂寥。她曾经那么害怕他自眼前消失,此刻,亦然。
听到响动,树下背影微微一震,却没有转身。
“你背伤未愈,骑行不便,最好等到雪落冰融后再出发。”
翦明缓缓摇头:“我无法坦然面对樊篱和青焱。”
“此事与你无关。用青湄的血给你解毒的,是我。”
“你骗了他们……杀死神农的钩吻毒,本是无药可解,什么用黄芩、黄柏解毒,只是谎言。荆南曾告诉过我,世间只有一物能救中毒人性命—一天生抗毒者的血。青湄刺伤我的那刻,你就决定,让她以命来偿。”
“你不必那样想。”原涧淡然道,“从我查清青湄身世的那刻起,她就注定殒命此地。”
翦明缓缓闭上眼睛。是了,在她中簪倒在他怀中,觉察自林叶中瞄准青湄的暗矢,而原涧对其视而不见时,她就明白了——此刻,所有不愿承认的猜测都被证实。
原涧拜托她协助隐瞒青湄下毒,等待樊篱取得证物归来,并不是为了让青湄消解仇恨后平静生活。他是要她在羞愧感激之下,于众人面前亲口吐露暗杀组织的底细。
然后,他就能名正言顺地集结起所有助力,将威胁新国的反叛势力连根拔起。
——即使很清楚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,就意味着性命的终结。
这个人视天地为棋局,精准计算着磅礴对弈的进退得失,却不惜以身犯险获取他人的情谊与忠诚。卫王、国律、荆南、樊篱、青焱、墨辰、石莲……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如此,在被他作为祭品祭献给宏愿之前,心甘情愿地为他赴险,甚至舍命。
这个看似珍视人心的人,其实,早已舍弃了己心。
她第一次感到彻骨彻心的寒冷。千言万语被那寒冷冻结在胸中,成为两人之间再也无法逾越的冰壁。她曾以为,自己为追随他什么都能舍弃。其实她做不到,她与他从来都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,都只能在自己笃信的世理中独自前行,谁也不能助谁迈出一步。
她只能说:“珍重。”
然后,她转身走出府邸,翻身上马,驰往笼向群山的滚滚雪花。
于是她无从知道,在迈出庭园的刹那,原涧终于支持不住跪倒下去,紧紧按住胸前被黑血浸透的衣襟。
大雪终于纷扬落下来。山色黑沉,亦如辞别白邸之夜。
他与她的路渐分渐远。
然而来自同片云层的雪片栖落在两人眼睫上,融化为相似的苦涩。
(第一季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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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河·终结篇(卷七)